Lyndol

[喻文州中心] A TALE OF OCEAN CURRENT

突然补档

17年8月的文

收喻右向合志《浑水摸鱼》

无CP的喻中心




是向  @长短行 《想当初》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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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六赛季常规赛中间发生过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A TALE OF OCEAN CURRENT

 

 

 

 

“喻队,早啊!”

早晨七点,于锋到达客场下榻酒店的早餐自助区域,却发现喻文州已经在选菜了。半球形盖子的不锈钢容器在长桌上排出很远,有些人掀开了便放在那里,在暖气不足的屋中,蒸着白腾腾的热气。

听到于锋出声招呼,喻文州正伸手盖上一个敞开的食笼,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早啊。”

“喻队你也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来了。”

两人静静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有多问。

都是朝夕相处的战友,彼此的状态与心绪,原本都十分清楚。

“昨晚少天到处找人看电影,你去了吗?”

“没。我没空,他就问郑轩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去了没。”

喻文州拿起一只白瓷杯,放到咖啡机的出水嘴下。

“你又回房加训了?”

于锋正给自己盛热干面,低着头。

“……今天休息日嘛。”

这句含糊的话说出来,像是在解释。

喻文州手心里夹了两方炼乳,端起咖啡,朝他笑笑。

“新秀墙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所有人都会遇到。而你遇到得早,正表明你出色,受到的关注程度高。”

“嗯,我……我知道。”

于锋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没纾解。

道理谁不懂呢?

“少天当年也遇到过。刚出道没几轮,连续胜了几场,正意气风发的时候,个人风格又突出,每周都上头版二版。高兴得不行的时候,一转头发现全联盟都开始针对他。”

于锋盛好了面,也跟在他后面,找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喻文州的盘子里薄薄地躺着一片蒸蛋,几块面点,大堆蔬菜。

雷霆战队所在的W市有长江穿过,暮秋时满市腾起白茫茫的雾。朝早的太阳还没升起,酒店服务生也昏昏欲睡,一片清冷森然。

“然后呢?”

于锋没拿筷子,比起吃饭,对没完的话题更有兴趣。

事实上,早几天时候,他已经从黄少天本人嘴里听了一遍当年的经历。

白天密集的基础与对战训练,晚上和喻文州一起一局一局复盘,每一轮都重新树立起自信上场,却只能面对又一次的铩羽而归——那一段魔鬼赛程,他们连续遭遇微草、霸图、百花、嘉世;好像再怎么打都找不对路数,再怎么充足的准备,迎上去也依旧撞得头昏眼花,火星四溅。

光是梳理一遍比赛历程,黄少天已经说了大半个小时出去。更别提与之密不可分的焦躁、失落、沮丧、绝望,难为黄少天记得清楚,又添油加醋地重新再生。说到最后,于锋已经忘了黄少天是要给同样遭遇新秀墙的他提供参考;毕竟现在已经背上剑圣的光芒与辉煌,再怎么讲述当年的落魄,也带着一丝得意。

人总要取得成绩,才敢坦然地回顾失败。

好在提起的是喻文州,喻文州绝不会像黄少天这么啰嗦——于锋急切地想多听一点,想知道从喻文州的角度,到底怎么看待队员的低落。毕竟在排兵布阵时,他要考虑到每一个人的状态。

喻文州想了想,笑了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然后了。”

“总归走出来了吧?”于锋追问,“怎么出来的?”

“打着打着,也就过来了。新人刚进联盟,赢和输的经验都少,一切从零开始,赢也正常,输也正常。而有些老狐狸就专门抓住这个机会,故意用最惨的方式打败你,让你在建立起自信之前,就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站上这个比赛台的实力。就像上周的叶秋,把擂台让给我们去赢,自己跑到单人赛里去撞你。”

于锋沉默了一下。

“真是专门冲我去的?”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毕竟没问过他,”喻文州语气很诚恳,“但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选择这么做。少天上两轮打三零一的许斌,也是这么一回事。”

于锋回忆起了那一场比赛的惨状,若有所思。黄少天手速狂飙,把节奏一提再提,逼到许斌磨无可磨,四分钟完成了一场比赛,几乎算是吊打。一般而言,骑士就是站桩任人劈砍,也总要花上好些时间才死。

“对叶秋那一场,你的应变没有任何问题,可还是输了。单人赛输了以后,打团队的时候,心态就受了影响,有些失误出现。那就是叶秋的本来目的。”

喻文州手里拄着木筷,说得平心静气。

“可是,客观地看,不管谁遇上叶秋,输了,都是正常的。就算是少天,就算是韩文清张佳乐王杰希周泽楷,也是一样。输给肖时钦,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意外。逐渐认清现实,接受比赛总有胜负这一点,就是打破新秀墙的过程了。”

于锋沉吟着,若有所思。

“对不起,光顾着说话了,饭都要凉了。”喻文州笑笑,“周日大清早就聊这个,会影响心情吧。快吃吧。”

“……怎么会呢。”

于锋回过神,把筷子拿在手里。

“我知道有点急躁了,可是……问题不解决,饭也吃不下去。”

“那我再问一句。”喻文州便再度开口,“你回去复盘的时候,主要看的还是输给叶秋这一场,而不是后面的团战。对吗?”

于锋一时发怔。

在他缓慢凝滞地点起头来的时候,喻文州端着咖啡杯,带着鼓励的笑容,望着他。

 

吃完了早饭,于锋便告辞回房了。

时间仍然太早,他们要到临近中午才会前往机场返回G市。于锋做了两节广播体操,舒缓筋骨,然后便对着窗外凉沁沁白蒙蒙的云,想不到更多的事做。

最后他拿起平板,解锁屏幕,看到画面上暂停着的——果然正如喻文州所说——是锋芒慧剑对一叶之秋的个人赛。

这一场,他翻来覆去看过二十多次了。自己的视角,叶秋的视角,上帝视角,比赛之后回头来看,叶秋的思路其实无比清晰。战术走位,地图特性,利用移动速度进行误导,提前释放炫纹,牺牲一些输出来换取对比赛节奏的把控。教科书般的经典战法,只是每一处都做到极致。

正是这种极致,带来了压倒性的胜利。若说于锋输了什么,便是比赛经验生疏带来的犹豫了;而虽然有那份犹豫,就着扎实的基础,他也不曾犯下什么重大的错误。纵使事后能想出少许破解思路,也不过是马后炮的猜想。让他从头再打一次,于锋自忖,也无法再打得更好。

可是那之后团战中的失误,是实打实的失误。完全应当花更多的时间来事后反省。完全有更佳的应对方式。

他输了,输得毫无风度,无可辩驳。然后迈不过去,耿耿于怀。而这种耿耿于怀,便是筑起新秀墙的其中一道砖。

喻文州太正确了,正确得于锋脊背上一阵发冷。

仿佛冬季的湿雾从四面八方钻进骨髓里,直接挑动他心里深处的神经。

他想起离开餐厅时,被他留在身后的喻文州;仍旧慢条斯理地喝着杯子里那杯毫不精致的速溶咖啡,眼睛微微眯起,向着窗外,瞳仁让白雾占据。

他明知喻文州也有一脚陷入泥沼;可若不是他知道,他绝无自信从喻文州的动作表情中,看见那片泥沼。

他知道是怎样的积郁缩短了他的睡眠;而喻文州一向作息规律,不晚睡,也不过分早起——到底是怎样的梦境,足以在天亮之前将喻文州从睡梦中唤醒?

于锋想起了那个帖子——那是他正式成为蓝雨战队队员的第一天发生的事。

 

大半年已经过去了,而于锋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距冬季尚远,夏季正如火如荼。刚下过雨,空气里土壤的腥气经久不散;于锋刚从隔壁市的家里坐高铁过来,没几十分钟又转地铁,行李只有一个卡其色的运动圆筒包。

汗很快就冒出来了,将他整洁干净的衬衫领弄脏。

进了俱乐部,他发觉自己到得太早了。离约好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会议室的门都还锁着。多数部门都还在休假,走廊里空无一人。

蓝雨俱乐部的小楼改自旧的机关院落,层高里深,楼道越往里越阴凉。两边原本就有些旧的木椅,蓝雨接手后也没拆除,稍加修葺,就那么放着了。在蓝雨,很少有东西会被视为无用、应当丢弃。纵使平日选手、公会成员、职业经理人们都更愿意窝在惬意的空调房里,这些木椅子也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散发出清香的潮味。

于锋看过表,便找了地方坐下,重新滑开手机。

他正在读的帖子,是荣耀综合论坛上,关于孙哲平退役后账号卡由何人继承的讨论。粉丝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探讨战队运营问题呢?于锋自己是有兴趣的,又始终对旁人的心态抱着好奇。这帖子已经很长了,一个个互不熟识的ID煞有介事地讨论着百花今后的去向:落花狼藉是卖出去嫁给别人好,还是给招个上门女婿好——于锋觉得这个说法十分好笑,落花狼藉难道不是个男号,还有着狷狂刚介的外形?——说到上门女婿,是内部培养好,还是外部吸收转会选手好?

跟着就是四五赛季出道的狂剑选手被从头到尾品评了个遍。作为本赛季刚刚出道的新人,于锋的名字也被提及一两次。

于锋关切地向下拉,却没见关于自己的话题再深入下去了:也难怪,他不过出席过一场记者招待会,作了几句说好听是老成说难听是无趣的出道感想,根本没有什么信息可用。那场招待会上,倒是喻文州得到了更多记者提问,被要求介绍一下这位蓝雨训练营内部培养的新秀在打法和性格上的特点。

“如大家所见,于锋的性格比较成熟稳重。如果要从联盟里选一位选手做类比,我会选张新杰。”

喻文州始终带着笑,谈吐平稳恳切。

“我们希望,于锋加入蓝雨,也能像张新杰加入霸图一样,带来好运和实绩。”

席中记者一片点头,纷纷觉得自己理解了喻文州的深意。张新杰加入霸图那年,成绩难道不是冠军吗?当晚刊发的各大报刊,全都引用了喻文州的发言。大胆的甚至加上一两句“蓝雨出道实力新秀,蓝雨目标直指冠军”这样的评论。

刊发出来的报导,于锋当天就收集起来,浏览了一遍。记者们的解读令他不无雀跃,可是理智上他也明白,喻文州的话是十分模糊的——他对自己,真的有那么高的期待吗?

那时于锋在心里想过了几遍,却是不敢问。

落花狼藉招女婿楼又翻了几页,涌入了大量ID中带着花朵符号的百花队蜜。探讨的技术性也一下子消失了,满屏尽是吵架:孙队治个伤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们还等着他呢!卖什么卖?!招什么女婿!?繁花血景是孙哲平和张佳乐的,过去是他们的,以后也永远是他们的!

于锋关掉帖子,返回首页。楼道里仍旧悄然,潮暗,温暖,除他之外,无人声息。

综合讨论区里人气最热的,终归还是更大众的话题——比如以发疯的速度每天盖出两座的周泽楷图楼。

它的旁边另有一座苏沐橙图楼,虽不像周泽楷楼那样滚烫,热度却十分持久。而且因为开始的年代更早,系列楼排出的数字也远比周泽楷楼为大。另一方面,随着微草战绩的上升,方士谦欠揍言论精选集也成为了五赛季以来的人气新宠。只可惜暑假没有比赛,也没有记者招待会,方士谦无处给大家提供更多新料,这几幢楼的热度也便慢慢降了下来。

要说的话,于锋多少有些羡慕。

有的人明明游戏已经打得很好了,偏偏还要容貌或性格出众。太多太多的普通选手亮尽数年钻研的技巧,才能换得观众席一阵掌声;而周泽楷仅仅是沿着赛道上台,就有女孩子出声尖叫。

当然,人家荣耀也是打得真好。就这一点,于锋心服口服。

时间渐渐地消磨过去了,于锋又看了一次表,还有十分钟。他想着差不多可以去会议室门口等着了,正要站起身,却让下一个标题吸引了目光:

“试论喻文州和肖时钦交换转会给蓝雨带来的好处(二号楼)”

于锋皱起了眉。

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话题了。最开始,不过是一个自称蓝雨和黄少天粉丝的匿名用户突发奇想:既然大家都是战术大师,有没有可能换一个手速快点的?肖时钦又能指挥又能单打独斗,不像蓝雨还要费尽心思给单人和擂台赛多准备出一个攻击手——肖时钦不是更好吗?

——肖队当然好啊,我们肖队就是这么好,你说好就换给你啊,联盟你家开的?打开了帖子,果不其然就是雷霆粉丝率先嘲讽。蓝雨粉马上奋起维护起自家队长:我们蓝雨虽然还没有冠亚军,摸一摸四强的实力总是有的,哪像你们,每年为了八强席位争得头破血流?——雷霆粉于是呵呵一笑:没见过这种流氓比法,比战绩,有种你们把黄少天卖给我们再比?

于锋看着看着,竟然看进去了。

虽然架吵得难看,但是不得不说,这个议题本身十分直接,有如一根无法辩驳的鱼刺。虽然情感上偏向蓝雨,于锋却是向下翻了两页,也没看到谁说出客观的、能让他信服的“喻文州就是比肖时钦强”的论据。

 

“看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喻文州的声音吓了于锋一个激灵。

他赶紧熄灭了屏幕,手机揣进裤兜里,暗暗地擦手心的汗。

“……来得早了,在论坛上瞎看帖子,”他抬起头,“队长来啦,门开了吗?”

喻文州晃晃手里的钥匙。

他穿了一件干净清爽的T恤,不像是从外面的暑热里进来的。他手中还有一个笔记本,小指上挂着个U盘。

“队长回宿舍放过东西了?”

“嗯?我上个礼拜就回来了。”

“那不是只放了一个月假?”

“反正在家也会工作,来俱乐部更方便。”喻文州笑笑,“抢boss也可以帮忙指挥。”

“啊,”于锋反应过来,“所以前两天抢boss,队长是在公会办公室?”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圆筒包,想着通知哪天归队就实诚地哪天回来了的自己,一时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

“准确地说是训练营。”喻文州回答,“暑假里人是最多的,最好趁这个机会带着大家一起参与一些活动,就算以后不会进入战队,说不定也能在公会里出力。”

于锋频频点头。

“你刚从那边过来,你知道的,营员大部分都喜欢网游,场面乱,也打得精彩,比基础练习跟对战练习有意思多了。”

“嗯,”于锋点点头,“可是我觉得对战练习还挺有意思的……”

“所以你是特例啊。”走到门前的喻文州一边开着锁,一边回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我们挑职业选手出道,就要挑你这样的。”

于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在喻文州后头走进光门里,脖颈却是挺得笔直。

 

那之后的一小时,于锋早就知道作为出道新人,他将被重点介绍——喻文州也提前知会过他,问他会否介意——但他却无论如何没预料到,介绍会详细到如此程度。

锋芒慧剑的图像,数值,基础属性,装备,技能树;于锋个人的操作风格;甚至他一年以来不断进步的技术统计图谱。出身本就是自家的训练营,资料格外翔实。喻文州甚至提到他在训练营期间,常常主动帮教练承担一些整理资料、分发物品的仿佛一般学校班委一样的任务;甚至称赞到,于锋和联盟中遍地可见的学渣不同——黄少天咳嗽了一声——连高中学业都没有荒废,会考前特意请了一周的假,然后以尚可的成绩一次性通过。

手速峰值440,平均有效310,无效操作少,精力分配均衡有技巧。营内切磋的胜率已从最初的62%上升到了93%,指导赛评语都是“可圈可点”。

按说全都是客观的信息,于锋自己却生生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会议室外院落里生着遮阴高树,浓烈阳光与树影一同爬到于锋背上,令他心尖发烫。

喻文州在台上娓娓道来,一条条数据烂熟于心。而下面蓝雨的正式队员们也各个听得认真,点着头敲着笔,不时发问。

喻文州明明也只有二十岁,到底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于锋在一阵恍惚中,隐隐约约地想。

 

晚上在KTV里,他思前想后,还是单独把喻文州叫出来到走廊,向他道了歉。

他不确定喻文州有没有看见他看的那篇帖子,但从喻文州出现的角度想,想必是看到了。而就算看到了,恐怕也会为了避免于锋尴尬,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很抱歉,队长,”于锋让那一份愧疚驱使着,向喻文州低着头,“我不该看那些东西的,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第一天到队就瞎看那些东西的人。帖子是我偶然在论坛里打开的,但是你放心,我没有瞎想什么……”

喻文州笑了笑。

“我以为你这么郑重地叫我,是出了什么大事呢。一个帖子而已,有什么该不该的,”他拍着于锋的肩,“别太介意了。”

见于锋仍旧不甚宽怀的样子,他便又说:

“其实我看过那张帖子。训练营里的学生们都看到了,还讨论了起来,让我听到了。你想听我的看法吗?”

“……可以吗?”

包厢里透出七彩射灯,晃得喻文州满身霓虹。

“照我说,这个议题提得很巧妙。要说交换我和肖时钦,很多方面确实对蓝雨有力。首先,肖时钦确实是一等一的个人战力,而我们的擂台一向太仰赖少天,很难派他去单人赛,给他增加压力的同时,也限制了我们排兵布阵的灵活性。”

于锋又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了。帖子里讨论过很多,却不曾触到喻文州提出的这一条。

“可是另一方面,团战指挥那一边……”

喻文州简直是用平静得事不关己的口气讲述着。

“……肖时钦习惯的指挥方式,非常琐碎而细密,而我们蓝雨的队员的风格,本身就要求很大的自由度。如果强行要让少天回归集体,或者让阿轩一板一眼、按时按数地行动,都很难让他们发挥最大的特长。——而最后一点,就是心理上的了。”喻文州笑了,“也不是我非要自夸,只是这么多年在一块儿——除了我,谁还能指挥得动我们的剑圣呢?”

“靠靠靠,你们干什么呢,缩在外面说悄悄话,喻文州你还吃我豆腐!我都听见了!”

说剑圣,那位剑圣便应声而至。

“准确地说,我每天都在吃着你这份豆腐,现在只不过是说出来而已。”喻文州脸上毫无歉意。

“哇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厚脸皮?”黄少天夸张地惊讶,“说到底今天我生日诶你俩到底在外面干嘛?既然你脸皮这么厚,下一首一人我饮酒醉是你的了啊。”

“这样吧,”喻文州笑着,“让阿锋唱怎么样?”

于锋看着两位前辈高人互相抢白,不料却突然火烧向自己,顿时一阵窘迫。

黄少天迅速地瞟了于锋一眼,手搭到他肩上。

“哎,也不是不行,那就这么办吧!我跟你讲啊于锋,在别的队呢,前辈都是会欺负后辈的,可我们蓝雨不一样,我们蓝雨只有我黄少天一个人会欺负后辈。”

喻文州毫无解救之意,反而笑了出来。

“但我为什么会在队长的眼皮底下这么做呢?还不是队长定的每年八月十一号归队这个规矩,就是为了给我一份欺负新人的权利作为生日礼物,是吧队长。”他还得寸进尺地咂了咂嘴,“好了好了,我不吵你们说悄悄话了,我去个厕所,你们说完了赶紧回来啊,歌我先给你点上……”

“队长……”

于锋一脸生无可恋地向喻文州求助。

“你要能说得动队长替你唱也行啊,队长你愿意吗?”

于锋算是看明白了,黄少天根本没有特定目标,逮谁坑谁。

“我当然不愿意了。”

喻文州气定神闲地回答。

 

让黄少天打了岔,这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为了不让包厢里的人觉得奇怪,喻文州特意跟于锋一起去了一趟自助餐区域,拿了些果汁和小菜归来。

于锋已经不再在意那个话题,后来也没再去讨论帖看过。而在这个大雾未明的冬日清早,对着漫了整个W市的长河的水气,那天看到的东西又突然在于锋脑袋里翻了起来——只因为刚刚过去的这一轮,前一天晚上结束的比赛,蓝雨的对手,正是雷霆。

 

团战部分本应极其精彩,恰是两位战术大师的正面对决。可是实际打起来,场面却并不那么好看。意识上势均力敌,可雷霆明显差在了角色实力。夜雨声烦后程直接碾压性地打出明星一拖二,带得雷霆两位年轻选手左支右绌。生灵灭孤力难援,数次试图以暂时放弃战术意图的代价来换得解局。

但蓝雨并非只有黄少天一人能同他一战:索克萨尔一个指令,涛落沙明便从斜刺里冲出来,手中凝聚着莹蓝的风团,拦在了生灵灭面前。

生灵灭走投无路之下,最后三分之一将战术目标转变为集火索克萨尔。蓝雨的应对轻易潇洒。索克萨尔没有得到额外的援手,被放任战死,而仍旧不妨碍蓝雨取胜。

雷霆最终输了,可场次MVP给了肖时钦。

喻文州走去同肖时钦握手的时候,肖时钦的鬓角都是湿的,短短的毛寸头上竟是淋漓大汗,黑眼镜腿上都挂出水痕。

“有的时候,真是有点羡慕你。”

肖时钦苦笑着,避着自己的队友,向喻文州说了这么一句。

场上拼杀死活,下来到底是同期出道的好友。喻文州也没有合适的词句作答,只能回以同情和理解的苦笑。

 

“——我们都知道,蓝雨的个人实力普遍上强过雷霆。这一场蓝雨的思路也更多利用了这一点,并未积极救援索克萨尔,因为到了后半,蓝雨没有指挥也能够取得胜利。”

记者招待会上,总会三五不时出现这般尖锐的提问。

“那么,我的问题是,蓝雨为何一定要喻队留在场上呢?喻队在操作上有一些短板,这也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喻队只进行战术布置,留给更好的……操作上更有特长的选手去执行?”

喻文州用眼神回答了询问是否需要介入干预的蓝雨新闻官,站起了身。

“您说的有一分道理。”

他向着记者席,脊背是挺直的。

“可是您当时不在场中,或许不知道前半场我们几个指令的具体意义。我来给大家解释一下。”

是喻文州一贯的风格,言简意明,深入浅出。

可是于锋相信,对任何一个人而言,这样的提问都只能带来屈辱。

为何一位上场竭尽了全力的职业选手,需要用语言来解释自己的价值?

便是在那个问题之后,在他们结束了这场让人不舒服的发布会,沿着甬道走下来的时候——于锋发誓,在那一瞬间,他在喻文州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尚未能完好掩饰的痛苦。那是明明白白的痛苦,化为一丝低得无声无息的轻叹,又在眼角牵出深邃的纹。

于锋那时想着,黄少让喻队拦了下来,但自己本可以站起来,直面着这些对职业选手生涯从无一丝理解意图的记者,说出他同为一名职业选手而感到的愤怒。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他是于锋,这便注定了他不会。记者们向喻文州的集火使他感觉到一丝庆幸,这样就没有太多的问题去关心他今天在擂台赛里的不佳表现。而这丝微不足道又属人之常情的庆幸,却又在他心里激起了一荡愧意。

 

 

 

“……咦?”

黄少天看着手上这张刚刚出炉、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出场名单,翻过来掉过去,都没看见于锋的名字。

“怎么了黄少?”已经在候场席位上了,郑轩扭头问他。

“怎么没有于锋?”

“阿锋不是最近在撞新秀墙吗,”宋晓也跟着奇怪,“避避不是很正常?我还跟队长建议来着。”

“你也跟他说了啊?我也说了。”

黄少天一阵发怔。

“队长怎么说?”

“他说让他再想想。”宋晓回答。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想让他打擂台,这样你守擂就轻松一点?”郑轩诡笑到一半,看见黄少天表情严肃,“……我开玩笑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当然没什么问题。让遭遇新秀墙、心理出了问题的选手离场暂避,放在哪里,都常规而合理。

可就是不对。非常不对。

“其实,我也跟文州提了。”黄少天喃喃地说,“说于锋最近状态不对,要不要候补几场,冷静一下。”

“嗯?”

“文州说,于锋自尊心很强,换他下来,心里或许会更受挫。如果是郑轩的话,就没什么顾虑,直接让他下来了。”

宋晓点着头:

“像是队长会说的话。”

郑轩也点着头,对其中涉及自己的部分完全没有反驳。

“什么叫像,他就是这么说的。”

黄少天站起来。

“可是让于锋歇歇也没什么不好?本来就是可这样可那样的安排,队长改了主意也没什么奇怪吧?”

“不,就是这里最怪了。”

他认识喻文州五六年了,每做一个决定都有理由,就算一时不能令他完全信服,他也信喻文州这个人。

可是他何曾看见过喻文州改变主意?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在动摇什么?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喻文州今天为什么到得这么晚呢?

 

前一天他穿过食堂时,看见于锋一个人坐在靠着柱子的角落,面前放着一只焦红的乳鸽。这鸽子不是菜单上的定例,而是食堂师傅的拿手加餐,需要额外购买,而且价格不菲。到底是给自己胜利的犒赏,还是积郁时的抚慰,这一刻无疑非常明白。

他在同龄的男孩子当中,吃相算是相当文雅的那一类。每吃几口,就把手上多余的油揩净。细小的鸽骨堆积在碟里,整洁而从容。

越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一场输得难看,就越难放过自己。

黄少天躲在门边上看了一会儿,明白了喻文州是对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于锋一定已经从喻文州那里得知了接下来的安排;这便能解释他已经从慢条斯理当中时不时停顿下来的动作,和隔三岔五仰起头时,眼中灰蒙蒙的空白。

 

迟迟等不到喻文州进休息室,终于上场时,他们才发现喻文州早已坐在候场区域的长凳上了。

他一如往常坐在偏外侧的位置,不管谁上下场,都能够得到他的击掌;如果有什么要三言两语交代的,这里也为最方便。

喻文州看似一如往常。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却合着,本皮上别着钢笔。他孤身一人坐在这里,面对着观众逐渐密集起来的晓川场馆,眼中的颜色随着灯光变幻。

“我们还找你呢,你先过来了啊。”

喻文州听见郑轩的招呼,回头笑了笑,起身让他们通过。

“哎,黄少,你不是有事要问队长?”

黄少天没有直接开口,而是直直地看着喻文州清晰的黑眼圈。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

是的,他跟喻文州认识已经五六年了,他知道眼神的含义。马上就要上场了,大家都在。喻文州是在跟他说,不要问。

 

那一场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毋宁说,对上无极这支成立时间不长又缺乏亮点的名额战队,有任何险情,才是蓝雨的失态。

下场来喻文州神态又显得平和纯粹,主动和他讲话,说几处战场细节,和外头冷得钻骨头的天气。一行人拉帮结伙去吃川菜,逞英雄的黄少天极力掩饰辣出来的眼泪,败北而归。

又两轮平稳地过去了。黄少天终究没有开口。

不是因为不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是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信任。若是喻文州没有开口,那事情便不值得说;如果喻文州没开口求助,就表示他自己一个人能搞定。

毕竟是在他训练营手速不足过不了训练软件时都出谋划策过的人,黄少天想着。喻文州有什么不能开口对我说的呢?肯定没有。

 

主场选图:编号K14,高峡溪谷。

荧幕暗了又亮,瀑布的水滴啪地扑在眼前的画面上。

夜雨声烦猫下腰,锋刃和存在感尽皆藏起,就着停不下的水声的掩饰,在树海中飞快地行进。同一时刻,索克萨尔沿着山脊向上攀爬上去了,在团队频道里发布着瞭望到的轮回角色大致坐标。

开场未足两分钟,第一波进攻已由夜雨声烦开启。在重重密林中骤遇突袭,轮回未表现出慌张,阵地快速转向,对夜雨声烦形成包夹之势。

——轮回是擅长以攻为守的队伍,你突然出现,大概会顺势包围你,让你近得来,离不去。

当然,就算喻文州事先没料到,黄少天也没什么好慌张的。

他的主视角里,枪弹已急骤如雨。而视野两端,正有柔道和刺客突袭而来。他抓紧时间在频道里笑了两声,然后三剑如电,铮铮铮拨开子弹,第三剑中一个反身让掉逆风刺,以进为退,剑尖直直向柔道掌心刺去。

角色战斗在潮苦燠热的热带树海,场馆四下却一片倒吸凉气。

夜雨声烦损血20%后,频道中的第二道指令发布了。

早就跟在夜雨声烦屁股后面到场,却始终蛰伏着的弹药专家和气功师,蓦地腾起,加入了战团。

枪淋弹雨和涛落沙明的斜角包夹,数秒内造成了轮回阵型的混乱。但轮回总是有那么一副年轻气盛的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是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场面是五打三之后,很快就稳住了阵脚,继续集火夜雨声烦。

“我靠,别啊,你们这么多人要不要脸,来个人掩护我啊,哎你们快看有人来了!我的援军!这边这边!看见没看见没,老韩来接应我了!”

现场一阵哄笑,四边看台尽皆前仰后合。

队频里的第三道指令发布了。

阵地的四面八方,升起大大小小、缭乱炫目的精灵。

八音符这位不常出场的召唤师,轮回有多少了解?本来是腿短速度慢的角色,特地配备了移动+20的挂坠才能在这时赶到,轮回又要如何应对?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否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蓝雨现在场上的,是无治疗阵容?

黄少天密密麻麻的发言又在公频出现了:

“没想到吧没想到吧?我们全队都来了,连治疗都有筋斗云,哎哟喂周泽楷你不要这么狠,停停停!这个乱射厉害了,哎哟里面还夹了一颗浮空弹,吴启你也很嚣张嘛?不过打偷袭打到我头上你可算是背到家了,你以为我没地方走位就乖乖吃浮空了?哎呀又中子弹了,我得奶一口,让开让开让开!”

场内观众哭笑不得地读着他的无厘头发言。

比赛舱内的黄少天却一片澄明。在视野角落,他看到了隐藏在灌木间的索克萨尔,杖头闪起些许微光——一抹无声无息的操纵术,像泼一缕墨,往笑歌自若的背后飞去。

不管中或不中,下一秒蓝雨都将彻底暴露场上配置。

是时候了。

夜雨声烦从难看的逃跑中骤然急停,翻滚,反向,一个幻影无形剑直接向轮回阵地切回。

与此同时,枪淋弹雨抛出铺天盖地的光与烟雾,八音符点燃了盛大的精灵献祭。涛落沙明气势堂堂,襟袖飘飞,雍容地抬高双手,然后猛地向地面砸下。

抓好这个机会,搞不好能一波带走。

黄少天心中一片高昂的节奏,下手也如同泼风。面前一片伸手看不清五指的光影,残忍静默近在咫尺,他全凭手感紧紧黏上敌手——40%,30%,好的,就这样下去——

直到光烟散去的一瞬,他看到地上莹黄的光柱。

一处放空的六星光牢——

一枪穿云身在光柱之外。

黄少天猛地腾跃而起,顾不上残忍静默的最后一槽血,扑起来就要银光落刃。

可一枪穿云已经向后甩出了黑洞洞的狙击枪。

字都顾不上打了,一声叫窒在喉口。

为了达到最大的后坐力,最快的移动速度,他不惜用掉一个巴雷特狙击来进行飞枪,他的目标是——索克萨尔。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少天站起来了。

“不错,我承认,是因为队长被周泽楷抓住了,我们一开始建立的血量优势没保持住,场上又没治疗,最后才输了。可是那又怎么样,这你就可以说队长的布置有问题了?怎么不说我们明知道队长操作有缺陷还没把他保护好呢?输了团队当然是全队的责任,怎么能说是他一个人的错?你们也别觉得队长是输了比赛不敢来记者招待会,他是要来的,是我拦着他不让他来。他来干什么?来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黄少……”宋晓扯他胳膊。

有人从侧门走进房间,在长桌一头蓝雨的新闻官耳边低语。

“你别拽我,我很冷静——”

“黄少……对不起,”平素里多半在充当摆设的新闻官慌慌张张地把话题打断,“……刚刚接到通知,联盟刚刚给了你一张场下黄牌。”

黄少天俐齿伶牙被生生掐住,气得翻了几次白眼。

“你别说了,我来替你说。”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郑轩忽然站起来,伸手把黄少天按了下去。黄少天根本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力气,出手又如此果断,猝不及防地一屁股摔回椅垫。

“各位还有什么问题?”

并不怎么习惯在记者招待会上长篇大论的郑轩,普通话都带着浓重的广味。

“至于我的话,我先承认,我最后那个乱雷放的时机非常不对。宋晓吃了一个逆风刺出局,主要是怪我。别的,各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问我吧。”

“问我也行啊。”

宋晓也站起来了。

一时场内一片沉寂,极不像平常的氛围。

“既然各位没有更多问题……”

蓝雨的新闻官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台下记者席里没人多言,却暗暗有松了口气的氛围。

“……那么我们就到此……”

“……不好意思。”

喻文州的声音忽然在场边出现了。

眼神的质量纷纷落在他肩上,压得他走上台的步履也显得沉重。

“抱歉,少天,我理解你的好意……但我还是过来了。有些问题,恐怕还是只有我本人才能回答。”

黄少天不敢讲话,眼睛直直瞪过去,却被喻文州无视。

“刚刚诸位的提问,我在下边也听到了。”

主席台上没有他的座位,他就站在边上,伸手拿了只话筒过来。

“如同诸位所言,我也觉得本场比赛的失利,是我的责任。”

“队长——”

“队长!”

“……是我的责任。”

不顾队友的抗议,喻文州也坚持把话说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的抵抗过于疲软,如果能撑过一分钟,那么不仅能够把既定的战术完好地实现,还能够起到牵制周泽楷的作用……哈哈。”

他仿佛是觉得“牵制周泽楷”十分好笑,嘴角甚至牵出了一丝诡谲的笑。

五十人场地里鸦雀无声。

“输了比赛,是我的责任。所以呢?”

喻文州抬起眼睛来,直直地平视全场。

从没有人见过的喻文州。语音已经脱离温和的范畴,下一句字字成颗粒吐出,甚至算得上是严厉。

“每场比赛都有输赢,而我们从来只看着下一场。刚刚已经过去的这场,输了,是我的责任。所以呢?诸位满意了吗?”

 

晦暗的过道里,众人的脚步也放慢了。

“这些人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黄少天小声地在队尾嘀咕。

“让我去单挑周泽楷,我也扛不住啊,”宋晓说,“别说队长了……”

“你说什么呢宋晓,”郑轩今天反应奇快,“凭什么你就一定比队长强啊?”

“哎……是是,你说得对。这个真是概率问题。近距离上术士要是能控一波,结果就说不定了。真是这样的。”

郑轩叹了口气。

“照我说吧,”他说,“队长就该像今天一样,多怼一怼这帮记者,要不他们总是问这种特别无聊的问题……”

走在最前面的喻文州停下来了。

“……也不能完全就说是无聊的问题。”

他转过了身来。

“最近我也在想,如果我在场上的作用就只有那么一点点,那么,为什么我不能被替代呢?只因为我是术士,打团战能实现更好的控制?那么换一个手快一点的术士,会不会比我表现更好?说不定还真能牵制周泽楷一分钟呢。”

“队长你这样说就……”

“我知道。”

喻文州一边打断,一边举手做抱歉的姿势。

“蓝雨只有我能指挥。需要我事前布置,场上也需要我做决断。客场尤其如此。我知道。对不起。”

沉默又回来了。

他一个人把话都说尽了,让人再没有安慰的余地。

“你们都是为我好。让你们操心了……”

他低下头。

“对不起。”

他转回身,快步向外走。

黄少天迈开脚,却让郑轩伸手拉住,摇了摇头。

黄少天攥着拳头,在原地站住,眼睁睁地看着喻文州的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灰寂的门里。

 

黄少天心烦意乱地关了大群,设置了静音,仍然是私聊的消息不断。这帮天塌了都看热闹的职业选手,在这当口却齐刷刷地不敢直接去问喻文州,只能一个个换着敲蓝雨队员。哎,文州到底怎么了?你们这几轮也挺正常啊,排名一直在第五第六上下啊,不是挺可以的吗?

明知道这群人不靠谱归不靠谱,幸灾乐祸倒是不至于;可是看着“排名一直在第五第六上下,不是挺可以的吗”,黄少天又有些莫名的生气。

他索性关了消息提醒,钻进网游,野外一阵乱砍。无辜的路人让他的迁怒席卷,莫名奇妙就让一个隐藏了公会的剑客从背后捅死。黄少天顶着全世界的骂娘声和鲜红的ID,继续大杀特杀。

十点多他关了游戏,看见QQ上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叶之秋发来的。

“听说你们今天记者招待会闹出大场面了?”

气消得差不多的时候看见这家伙,黄少天一脸哭笑不得。

“喂喂喂,你这种从来不敢露脸的缩头乌龟有资格聊这个话题吗?”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胸口的情绪揉成一团堵死在那里。自知晚上安排些计划也一定不会顺利,他干脆打开了QQ。

“文州可是不容易啊,”叶修全然没理会他的垃圾话,“心态崩是常有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也会有。”

“听这意思,你也崩过?”

“那怎么可能,我是谁啊。”

黄少天又翻起白眼来了。

“所以你是专门来找我得瑟的吗?”

“岂敢岂敢。”叶修回,“我是听说你因为垃圾话而吃了联盟一张黄牌,特来表示同情。”

“……”

这个人真是够了。

“那不是垃圾话。”

过了一会儿,黄少天闷闷地说。

“我真的很生气。”

“也能想象。”

叶修回他。

“可是垃圾话,就是说不说都无所谓,听了也是白浪费时间的话。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那些记者还是你说的,都是垃圾话。”

黄少天沉默了。

“文州也是人,偶尔怀疑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职业选手不都是这样,起起落落,时好时坏。”

黄少天想了一会儿。

“我能做点什么呢?”

“你问我啊?把不把我当敌人了?”

“少废话,我都纡尊降贵地请教你了,你就赶紧赐教一下。”

“就算我想赐教也没用啊,还不是他自己的事。”

叶修回复。

“过几年之后回头看,这些东西不过都是一些插曲,只有拿没拿冠军是实打实的。不过,恕我直言,要是文州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蓝雨也就是季后赛一日游的水平了。”

 

黄少天走到喻文州门前,轻轻叩了几下。没有回应,又是叩了几下。

他一层层往下找。战术室黑着灯,训练室没有人,会议室也都锁着。公会里刚刚换上了夜班,倒是如火如荼。黄少天无声地打开门望了一眼,便又悄没声地合上。

楼梯间也没有,甚至天台也没有。

喻文州的心不在平常的位置,似乎人也不在。

黄少天便拎了外套,出门去了。走出楼门回头望望,见灯火四散在大楼的立面上,喻文州的窗却是一片暗。

俱乐部的门口是四面通衢,没有确定的路可走。

但黄少天想了想,还是选了一个方向。

夜晚降下零星的霜露,沾湿他染过颜色的发梢。

天够冷的,让他紧了紧自己的围巾。

G市纵使深冬如此,也数十年难得落一次雪。明明冰冷寒凉都挂在半空,冻得街市霓虹尽都氤氲瑟缩,却绝难凝固成有形有质的晶莹。

正有如喻文州心中那一道积郁,无法讲出给任何人听。

黄少天走得不存期待,手一下下按着电源键,手机屏幕亮了又暗。

喻文州当真出现在视野尽头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吃惊。彷徨的人总归在这处或那处,若是没有足够的幸运让他一开始就选对方向,也不过是回到原点,从头再出发寻找。

 

人行道尽了,喻文州一个人蹲在郊区,不甚繁华的路口。街灯远远亮在高处,似比天上的新月还远。

四下潮湿的黑暗向里渗透,喻文州双手抱着肩。他身上仍旧是下午从场馆出来时的衣服:蓝雨的运动服,外头是浅灰的夹绒外套。晓川场馆离俱乐部很近,他们从来都这么穿。

如果那时候就出来了,一直没回去,现在想必早就冻僵了。

而且大概也没吃晚饭。

黄少天挠了挠头。本来就知道喻文州在外面,刚刚该拐去便利店,买个面包跟热饮。

可是现在,他只能默默地走上去,解下颈中围巾,垂下在喻文州眼前。

喻文州好像是在发呆,也好像是被冻僵了意识。花了一点点时间他才张口,仿佛嘴唇也需要从僵硬中回缓。

“少天……”

一说话他们都吓了一跳。声音让冷风吹嘶哑了,不知接下去会不会是感冒。

喻文州苦笑着站起来,关节都发出轻微的响声,把围巾接过来。

“别拿着,围上啊。”

喻文州听话地围上了。

“找我找很久了吗?”

“也没有。”黄少天说实话,“随便走走,就看见你了。”

喻文州笑了笑。

黄少天的手在口袋里逡巡着。他想着那里是前几天随手买的MM豆,拿出来却发现是软包装的烟。

“……要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

喻文州笑。

“不用了。”

“训练营的白教练递给我的,前两天我过去看徐景熙的时候……”

黄少天有点局促地解释。

“是你买的也没事儿啊。”喻文州仍旧是微笑的模样,“抽烟有什么,我们不都是成年人了吗。”

是啊,早就是成年人了。

不再因漂亮的成绩单而单纯地愉悦,一颦一笑的背后,也不再是单纯的胜与负。

“……好冷。”

喻文州好像在发着抖。

“回去吧。”

“嗯。”

喻文州点点头,又在黄少天转过身之后轻轻地说:

“给我一点时间。”

 

他们沿原路返回,一前一后,风少许静了。

路过晓川场馆门口时,硕大的建筑趴伏在地,几盏汽灯在角落,白花花地交织在门前的空地。

黄少天在难熬的沉默里忍耐着,眼睛看着那白灯照出来的霜。

怎么了啊黄少天,他在心里骂着自己。平时的机灵劲呢,气氛大使呢,为了有朝一日蓝雨有妹子而准备的一肚子冷笑话呢?你低落的时候都是文州陪你过的,现在文州低落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能开口说句话呢?

可是说到底,第一天开始就是训练营的好学生,蓝雨的明日希望。下一任队长公布的那天,直到喻文州的名字被说出前,全场的眼神都还落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去安慰队长吗?

穿门度院,进了俱乐部,风一时吹得门廊下的树沙沙作响。

黄少天咬着牙,胸口一片翻腾滚烫。

 

“……文州。”

到了房门口,他叫喻文州的名字。

喻文州转头看着他,眼神中看不出有什么不安定的成分。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没事的……”

“你记得你刚进训练营的时候吗?”黄少天打断他,把话说下去,“几个练习你过不去,有定点打击,还有移动。”

“嗯。”

“你差点在那个时候就被淘汰了。”

“对。”喻文州回答,“通过的诀窍,还是你教我的。”

 “是我告诉你了诀窍,”黄少天认真地反驳,“但实现的是你自己。”

“少天,”喻文州幽幽地答,“我当职业选手的目标,不是通过训练软件。”

“我知道。”

黄少天语速很快。

“没有人打荣耀是为了定点打击打到一分钟二百。”

喻文州沉默着。

“……哎,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文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天。”

“你说。”

“我知道,当职业选手,是为了赢。为了冠军。”

黄少天点头。

“对。”

“我可以吗?”

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在不着地的空中飘着。

“……方队曾经说过,我是能带着蓝雨从泥沼里走出来的人。这是给我的莫大赞誉,我不能更感激。”

“方老大这话真有水平。”

“可是,我不希望蓝雨只是走出泥沼,我希望蓝雨走上巅峰。”

喻文州声音变轻了。

“我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黄少天想都没想。

“如果我说你是,你相信吗?”

 

黄少天冲了好一阵热水,总算解了浑身的哆嗦,关灯爬上床,见窗帘外头仍旧透着微光。

他知道,那是隔壁房喻文州窗前的台灯。

睡前写一些总结笔记本是喻文州的习惯,从他还未成为职业选手前就建立的习惯。平日里也常见这灯开到深夜,微微地亮在黄少天梦中。

黄少天拿起手机,已经打开微信界面,又退了出去。

打了两局炸弹超人再抬眼,窗外仍旧是那一盏固执的灯。

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半夜中吓了他一跳。却是郑轩没头没脑地发来消息:

“队长还没睡吧?”

黄少天回:“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去楼道里,看了一眼他的门缝。”

“别管了,睡吧。”

“哎……”

“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黄少天看着那微弱的光芒回复他,“队长说了,给他点时间。我相信他。”

“嗯。我也相信他。”

说完了这句,郑轩就没再回了。

黄少天却是怔怔地看着对话框,直看到屏幕熄灭后视觉暂留也熄灭,窗帘外仍旧是没灭的灯。

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放心,让被窝里变得更暖和了。

算了,我本来就相信队长。当年那么多人都看好的是我不是他,最后选出来的队长,可还不是喻文州吗?

 

窗帘敞开着,黄少天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直到天光渐渐澄明,苍白变为温黄,又变了全然的金灿。他让光穿过玻璃窗洒了一脸,不得不皱着眉,强挑着睁不开的眼,坐起来够手机看时间。

时间还没看见,先看到凌晨五点二十六分时,喻文州发来过一条消息,横亘在屏幕中间。

黄少天的困意顿时去了一半。感官开始正常运转,清早的空气微凉而甜。

他盘腿坐回床上,披着被子,把那条消息来回看了几遍。回复的时候却是根本没怎么迟疑,打好字就发送了。

退出来望了一眼顶端的时间,正是凌晨六点。

这时间让困倦重新回来了。黄少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又重新把自己丢回枕头,陷入尚未结束的睡眠。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上又连续出现了消息,可黄少天没再醒过来。

“谢谢。”

“下一场对微草,我想好怎么打了。咱们下午先碰一下?讨论一下可行性,可以的话明天会上跟大家说。”

“我上午补个觉。如果有别人问起我,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我没事了。外宣那边你不用特意说,我自己会去道歉的。”

“怎么找个借口好呢……算了,一下子困得脑袋转不动了。等我睡醒了,再接着想吧。^_^”

 

 

 

“微草本轮的团队阵容并没有太大意外,王不留行,独活——自从邓复升加入,独活几乎已经成了团队赛的固定队员……防风,好的,我们看到方士谦今天带上场的是他的守护天使,长于防守,这大概意味着微草本场即将采用比较保守谨慎的战术风格。考虑到对手是蓝雨,这种布置似乎不能算是意外。柔道沾衣乱飞,李亦辉是上赛季夺冠时的主力队员,也基本已经锁定了一个全明星席位。最后是神枪手叶下红,和战斗法师大戟。这两位观众们或许不是太熟悉,都是微草本赛季出道的新秀选手……”

“没什么特别的。”黄少天评论。

喻文州也沉吟着,点了点头。

“有神枪手,是为了打断我读条的。宋晓,你站位会比较靠外,看紧一点。尤其是我出场的时候。”

“知道。”

“就这样吧。再有什么变化,就靠你们通……”

语尾淹没在骤然高涨的主场观众呼声里。蓝雨的出场名单,也已经悬停在场地正中。

喻文州不再重复,伸出手,做出征前日常的斗阵。然后便转过身去,脚踏上铺着灯光的甬道。

“……蓝雨今天的阵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惊喜。索克萨尔,夜雨声烦,枪淋弹雨,涛落沙明,灵魂语者,第六人锋芒慧剑……是的,于锋这位前几轮遭遇了一些挫折的新秀选手,本轮被重新派上了,刚刚在个人赛中险胜独活,取得了重要的一分。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上次记者招待会后,蓝雨俱乐部针对黄少天的场下不当发言做出了致歉,从今天前面的比赛看来蓝雨的整体状态没有受到影响,且看团队赛他们会怎么布置……好的,地图已经载入了。这张地图名叫‘苇间风’,是十分富有诗意的名字,地上长满了白色的蒿草,非常适合夜雨声烦隐蔽偷袭……等等,发生了什么……蓝雨这是想什么?!”

 

喻文州静静地坐在舱中,看着面前灰色的屏幕。

比赛舱仿佛一个封闭的星球,外面观众席上爆炸性的哗然,在他耳边,不过是一段微弱的嗡嗡声响。这套设备三赛季晚期才在场馆中添置,魏琛的时代没赶上,方世镜也也就刚刚抓住了个尾巴。接下来的喻文州,与他所属的黄金一代,才同着联盟一起壮大、发展,直到百花怒放。

队友们已经开始移动,不断在频道中返回所有的动向汇报。

“不需要说那么多话,”喻文州提醒,“报坐标就可以了。报坐标只有鼠标点击这一个多余操作。”

“你好多省操作的方法哦。”郑轩感叹。

还真是这么回事。喻文州自己也笑。

看到面前滚过的一串串数字,喻文州就能大致想象出当前的场景。郑轩他们到了山脚下;少天潜行在一人高的劲草中。

这张地图他早就吃透——不止是这一张图;几乎蓝雨所有使用过的团队选图,他都已烂熟于心。

两分钟审慎行进过后,喻文州想着,时间差不多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就见枪淋弹雨忽地打出一个表示战阵接触的尖锐的叹号。

频道里的对话骤然减少,却见队友的红蓝条开始消耗。每隔数秒,灵魂语者还会在频道中报告对方血线情况。

喻文州眼前的画面仍旧一片灰色,可他更专注地前倾了一点儿,阅读着频道中早已不成语言、只为传达信息的数字与符号。

哪怕一时没有操作的必要,他的手也浮在键盘上方。做好了预备起跑的姿态。一旦到需要他的时候,他必须第一时间启程,出发,全速奔跑。正因为是不够格的跑者,更需要每一秒都拼尽全力,做到最好。

比赛舱已良好隔音,又有只传来一片安静的耳机挂在耳上。外面观众席上翻天覆地的喧哗和解说慷慨激昂的语调,他都一无所知。

除了比赛本身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听到。

 

“他们说得都没错,包括记者们那些不甚审慎的发言,也都没错。你们已经足够好,有的时候,我并不是真的需要在场。”

那天下午的战术室里,众人尽皆屏着气。

并非完全清楚喻文州说出这番话的用意,和背后渗透的情绪。

“承不承认,这都是客观事实。而正是因为我拼命要证明自己有价值,无法证明的时候,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喻文州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镭射笔,又抬起眼睛,看着全场。

“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正确的解决方式。我们从来都是扬长避短的,有一个坎过不去的时候,我们就绕开。你们每个人的执行力我都信得过,也能够做出合适的判断。布置正确的话,我完全可以一开始就待在场下,需要的时候,再换上。”

他身后的投影布亮起来了。

“而且,其实,”他微笑着说,“我并不需要向任何人去证明什么。”

 

黄少天回屋了,宿舍门在喻文州身后关上。

数个小时在外面浑噩游荡,让他浑身变冷,这间屋子也变冷。这个季节的G市居民,大多早早钻进床被;而平日的他,也早在这时候放好一盆热水,惬然暖和手脚。

他没开灯,摸着黑往前走,摸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在漆黑中摸亮了台灯。

连椅子的布面都透着一层冷。这房间里最有温度的物事,是黄少天忘记要回去的围巾。

是的,想赢。想和蓝雨一起,走得更远。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呢?

上赛季的王杰希,经历了怎样震动人心的蜕变才行至今日,他无疑都看在眼里。他曾无数次来回翻看王杰希赛后的那几次经典的访谈,想着,我到底该改变什么,才能让蓝雨拿到冠军呢?

就凭我这双手吗?

喻文州看着自己手指的轮廓。

本来形状修长有力,小时常让人说他是拉小提琴的苗子。可换了一门行业,这双手却让他在第一天被判死刑。

都说有他和黄少天,蓝雨就有未来,都说蓝雨千万般好,所以容得下所有的优缺点。可是蓝雨直到今天不还是在常规赛里破头流血,首先为一张季后赛门票,在一泓冰凉的浅水里载浮载沉?

有联盟的剑圣,战术大师,然后呢?

战术大师怎样?进了季后赛之后,不是一半的队伍都有战术大师吗?五赛季的微草和百花,冠亚军队,又有哪个有战术大师呢?

我的长处,到底在哪里呢?

是战术吗?

只是战术吗?

没吃晚饭,胃里也有些烧灼。他趴在写字台上,将脸埋入手臂。

过了一会儿,再抬起来的时候,看见面前的金属书架间,立着长长的一排笔记本。书脊上清晰地用时间和赛季数编着码,最早直上到一赛季——是的,从他选定了这份职业生涯开始,一个便于随时记录分析的活页本,原是他买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

 

 “蓝雨开始移动了,除了索克萨尔在第一秒就和锋芒慧剑交换之外,似乎和平常没有太大的差异……当然,得承认,跟索克萨尔第六人比起来,再怎么样的布置此刻都会显得不足为奇了。我们看看场内情况。其余四人成团移动,夜雨声烦照旧脱队,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心惊胆战的潘林,边做着描述,边擦脑门的汗。

“而微草这一边,在队频里有过一些简单的信息交换,关注点都在这张地图便于夜雨声烦发挥上。”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李艺博谨慎地挑选不会错的表达方式,“开场更换队员以混淆对方试听是常见的策略,每个战队都会在这方面留个心眼。但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想得到,对方的指挥会成为第六人。”

是的,正常情况下。

喻文州本人向队友交代团战的意图时,曾完完整整地解释过。

“——王杰希本人是超一流的选手,而今的微草作为一个整体,也极难概括出规律性的破绽。整体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优势。如果战局始终平衡,我们得胜的概率,不会太大。”

直顶到天花板的投影布上,打出的是微草本赛季所有团战的战术走位地图。

“这个战术铤而走险。可是非但如此,我们无法拉扯出他们的破绽。虽然我不在场,但是我们要让这一点尽可能晚地暴露——直到最后一秒,都要让他们忌惮着控制力极强的术士职业在场的可能性。”

 

“——王杰希的技术毋庸置疑,作为一名职业选手的心理素质也强大到难以动摇。他不会轻慢对手,到任何时候都是。而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能够为我们利用。”

温黄台灯光下,喻文州合上了编号为五-7的笔记;意义为第五赛季的第七本,也是那一季的最后一本。

五赛季以来的内容,更多地集中在人的层面。翻不过几页,就常常看到乌泱泱一片文字,写的尽是对某位选手的观察与感悟。暑假里听到邓复升的转会消息,首先就是找出笔记本,寻找经年的总结,随后又拆开一本新本的塑封,把最新的评论记录下来。

“今日公告邓复升转会微草。这位前辈三赛季出道,转会两次,打法不算是最有灵气,但为人温厚忠诚。这对微草或许是好事,王杰希与方士谦两人性格锋芒各异,而邓复升正长于做中间的缓冲。惯用加点是骑士中常见的防反流,应是和牧师更为合适……”

读到了一半翻过页来,面前却骤然是一张出神时涂下的方士谦的肖像。表情栩栩如生,吹胡子瞪眼。

喻文州一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在后退了,137-425,148-417。离重生点又近了,队长你等会朝那边上去。郑轩那边有点吃力啊,毕竟于锋不能出手,他们得假装自己只有三个人……哎靠,宋晓吃了个大的,没事,奶起来了。得让治疗上去扛一扛。啊,他看见我说的了,他上去了。我感觉好像在当转播,要不我退役了去当转播?144-421。队长,我觉得你猜对了。微草推得很慢,进两步退一步,显然有顾虑。我理解,要是我我也顾虑,他们迟迟看不见你,以为你在埋伏着,而他们三个都是诱饵。哈哈哈等会引过去了让它们发现打埋伏的不过是个于锋,哈哈哈哈!”

“是我怎么了吗黄少?”

蛰伏的于锋这会儿也偏闲,在频道里好整以暇。

“你小子挺有自信啊,要不你把郑轩替下来?他干这活肯定痛苦死了,他是全场上最想打你这个装死位置的人。”

“ylsd”

郑轩远远吊着王杰希的火力,左支右绌里竟然还有空看队频。

“回什么消息,赶紧抓紧时间干掉王杰希!150-434。队长准备了,他们近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指挥?”

“到了170或者450的时候叫我。你先别动,让于锋先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知道。”黄少天酷炫地发了个墨镜笑,“他们血线有点掉,万一有机会,我就去抓一下李亦辉。柔道麻烦。”

“你看着办,就是别把他们的阵拉回去了。”

“不用你说。”

“队长,”这次是于锋开口,“170-461,到了。”

喻文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阿轩,去吧。多削点血,后面就交给我了。”

 

喻文州看完最新赛季的笔记,又继续看更早些的。

近期的笔记更多是对人的解读,而早些时候的笔记本里,大多是数据图表。每年一更新等级上限的时候,他都会从公会借来24张全职业满级账号卡,一个一个亲自测试技能效果。

伤害公式会写在描述里,判定范围、收招僵直时间和组合技能衔接却从来不会。都是他一个个晚上加班加点,然后在每周三次的战术会议里,分批次解释给全队。

蓝雨队员普遍有好的战术素养,原非是天赋异禀,原有些喻文州的功劳在。

夜半的温度稍稍回暖,喻文州也微笑起来。

一点暖黄灯光照不到的区域,仍旧是八风不动的黑夜。翻过的本零零星星摊了一桌子。喻文州半个手藏在围巾里,隔着毛料翻笔记。

更早时候的本子里,关于操作的内容也逐渐多了。

训练营教练那里有他们每周测验的成绩,而喻文州自己保留着每天的成绩。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记得,他也曾关注每个训练软件结束后跳出的完成数与准确率——曾经为手速测定值上升了20,趁没人的时候跑到外面的小馆子,喜形于色地吃了一顿白斩鸡。

那时候多年轻啊,喻文州想着。年轻到全营排位倒数第一也有下一次会更好的信心,年轻一次次承受打击,眼神却始终固执不屈。

现在呢?

喻文州的手指停下了。

二赛季后半程的这个日期,他记得十分清楚。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魏琛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跑到训练营看一个小牧师打本,打到后来开麦,扯着嗓子把野队里遇到的傻逼骑士一阵臭骂。骂得爽了就伸长腿在电脑前坐下,找训练营的学生来跟他切磋。

三场对局没有留下太多的点评。毋宁说,从头到尾,只有简单得不像话的三行字而已:

第一局,胜。

第二局,胜。

第三局,胜。

喻文州合上了本子,一时目光迷离。

他从不曾真的相信魏队的退役是在他这里输了场面,但反过来,这三局结果,十二个字的记述,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他立于心底隐秘之处的、闪着光的丰碑。

喻文州曾经是多么差的苗子,而今成了多好的职业选手啊。

毋宁说,从始至终,白天鹅与丑小鸭,不都是同一个人吗?

 

枪淋弹雨霎时间将自己的引信点着,化作一颗一去不回的闪光雷,掷入了微草阵里。紧沿着他杀出的那一条血径,锋芒慧剑跟了上去。

郑轩正在提交最好的答卷,证据便是漫天的风沙与焦飞的叶苇。本正围着他打包夹的微草队伍见他不明不白地忽然爆发,竟是一时选择了审慎的收缩后退。

后退了枪淋弹雨也仍旧向前,翻舞漫天乱雷。

他血线已经低在百分之四十一下,打得不管不顾,比起身后蓦然出现的满血的锋芒慧剑,他倒更像个狂战士。为了配合枪淋弹雨的输出到最大化,锋芒慧剑一声战吼,开启狂暴。

微草队频内快速闪出一连串的问号:???

锋芒慧剑在这儿?那么到底是谁在场下??夜雨声烦吗???

巨大的不确定性微草坚持集火了已经是血皮的枪淋弹雨。又在枪淋弹雨的名字灰下去的刹那,就转火到了锋芒慧剑头上。

好家伙。于锋顿时感到光与魔法皆有重量,铺天盖地压到他头上。

就着半血线下的血气唤醒,于锋的眼底仿佛也升起一股浓厚的热意。余光里,队伍列表中,索克萨尔的名字已经亮了,闪起幽然的白光。

“稳”

一人面对王不留行与独活两人,接近癫狂的操作里,于锋看见喻文州打在自己头上的徽记,和给自己一个人的提醒。

已经进入移动的喻文州,打字也失去了最后的标点。

于锋让自己不再思考,专注在眼前的一招一式。锋芒慧剑双手舞起重剑,一朵血红倒斩,开出雷光。

王不留行提高了攻击节奏;同时独活一个嘲讽,引导了锋芒慧剑所有的攻击指向。15秒吧,于锋想着。他对自己能撑下去的时间,有个大致的计算。如果喻文州没法按时到来,就算背后的灵魂语者被迫将所有治疗技都交出来,也无法再挽回他的性命。

8秒,7秒,6秒。

不过我死了也没什么,死了也是战斗的一部分。

于锋忽然发现自己在笑。

就在那个下午——喻文州向大家讲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战术布置的那天下午,曾单独留他下来,向他道了歉。

“之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无法确信自己的决定正确,所以才没有坚持下去。——接下来几轮,我会尽量多给你机会,或许是单人,或许是擂台。今年出道的选手里,你最有实力拿到最佳新人。”

喻文州背上洒着穿破白霾的太阳光泽,开口一如既往地恳切诚实。

我能做到的。当然没问题。

狂剑士战到酣处,视野里都蒙上自身的血色。4秒,3秒,于锋不再数了。他知道他能活到喻文州出现的那一刻——喻文州也曾这样说过,于是他不再怀疑。

而就在手指飙到极速,隐隐生出抽搐感时,视野忽然从星光与熔岩的烈红中解放,变得澄澈清明了。

于锋猛地醒转,下意识地抓出噬魂血手——

王不留行的衣角已然飞过他的控制范围,再没拦下的可能。

 

“——微草很难想到我不在场上,但是……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是喻文州开赛前最后几句交代。

“——万一让他们看透,前往拦截被换上场的第六人,那么我便不再有时间放出完整的死亡之门,这个机会也将失去。”

于锋的眼睛一刹那闭上了。

就算他没办法扭转视角,真切地看到索克萨尔赶来的路径,面前那个刚刚现了形状便告消弭的死亡之门,也明明白白昭告了一切。

巨细靡遗的事前布置,拖长到二十分钟的比赛时间布置下的这个障眼法,终究没办法让喻文州读完那一个漫长的时间条。

“万一啊,”那时的黄少天高高举起右手,“我说万一,让王杰希突破了,怎么办呢?”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平静地抬起双眼,望向黄少天的眼睛。

 

喻文州在夤夜当中起身,离开写字台,走到盥洗室里,洗了把脸。

是啊,怎么忘了呢。

从第一天开始,我不就是一个野心大过天,异想天开地想拿第一的差生吗?

夜过到了后半,黑夜眼看逐渐薄了。喻文州发梢滴着水,点亮手机,点开微信列表里的黄少天。

“少天。”

他编辑信息。

“三赛季末,方队退役的时候,没人想过我会是下一任队长。大家都觉得是你。可是在阶梯教室宣布是我的那一天,你第一个为我鼓掌。为什么呢?”

消息送达之后,静静地趴在窗口底端。

喻文州坐了一会儿,也微微笑出来了。谁会凌晨四点回你信息呢,难道还有什么期待?

他又无声地等了少晌。虽然眼睛和前额都倦得发胀,浑身却充满了一股不愿上床睡觉的任性。他干脆拿了最新的一本笔记,翻开最后一页,又从笔筒里选出一支趁手的绘图铅笔。

画着画着,竟就越来越入神。

小时候少许钻研过的素描给了他更强于别人的空间感知力。可是手上要画的这个题材多少有些陌生,许多细节他并不清楚。他便去拿了一方小镜,用书支起来。

自画像渐渐描绘清晰的时候,喻文州满意地看着自己笑。

平顺的发与上弯的嘴角,不必刻意展现强硬,所以始终保持温和。

眼看将完成时,黄少天的回复也来了。喻文州望了望发白的天光,拿起手机。

看了一眼,他便笑了。回复之前,他暂时把手机放在一边,最后几笔,刷刷地将自己的前发涂黑。

 

“因为知道你行啊。”

黄少天回复他。

“那天坐在教室里的,全都是一帮还没在比赛里打过胜仗的。只有你,你是已经打赢了,所以才能出现在那个教室里。”

 

——万一让王杰希突破了怎么办呢?

喻文州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

于锋没能拦住。王不留行从无法想象的角度,以无法接受的速度逼近的那画面曾是无数人的噩梦,如今便直直冲着喻文州而来。

而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王不留行,是被他逼迫而来。

即使是王杰希,到了这一刻,也不再有别的办法。独活对上锋芒慧剑,沾衣乱飞让涛落沙明死缠住不能脱身,而灵魂语者竟仗着皮糙血厚死皮赖脸地追在叶下红身侧干扰,让柳非失了节奏,无法起到应有的打断术士读条的作用。

王不留行不得不抛下身后的治疗,孤身化作闪电。

如果打断了死亡之门,那么或许还有一拼的机会。如果不能打断,此处已经是赛点。

时间够吗?

不够。34个身位格,王不留行9的移动速度。而他还需要整整4秒。差在毫厘之间。

明知会被打断,索克萨尔却直到最后也没有取消技能。他生生卡着王不留行所有距离攻击技能都在冷却的现在,逼着王不留行不得不移到他身侧,拉开同己方阵地的最远距离。

在被浮空技能撩到天上的一瞬间,喻文州笑了。

他分明看见了夜雨声烦从白草中央暴起,腾跃,斩击。

身周的草尖都让他切成碎屑,悄然出冰凌之雨落下。

再无人保护的防风,无论如何已逃脱不得,让他一剑挑起,钉上山壁。

 

“万一让王杰希突破了怎么办呢?”

“万一这个机会没有了,”喻文州眼神明澈,“少天,那不就是你的机会了吗?”

在满场吸气的声音当中,黄少天的脸上现出越来越明确的笑容。

“都说我是最大的机会主义者,照我看,他们是不知道你的机会主义到底体现在哪里。”

喻文州不回答,只是笑了笑。

万一让王杰希突破了怎么办呢?

万一输了怎么办呢?

那就只好再把下一场打好了。

岂止是旁人,连我自己都有时会忘记。

蓝雨从不可能完美。联盟中有叶秋,有王杰希,有韩文清,有张佳乐,有无数才气横溢的同期与后辈。再没有谁注定能取得胜利,唯有在队伍做好万全准备时,看谁抓得住那一丝转瞬即逝的机会。

是啊,唯有我做着最奢侈的梦,却又始终相信即使这样的自己,也有做梦的权利。

 

“有我在,就是魏队和方队留给蓝雨的最大的机会。”

若说什么是蓝雨的基石,我想这就是。

 

 

 

 

 

FIN

 

 

 

 

 

 

 

 

 

 

“深谷挟江河,狂风催海浪。”

“唯有洋流自己,能决定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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