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者远,谏者近
什么都可能推,请洁癖者不要关注
* @水流花開 《无方之尽》番外,首发实体本,据说就要完售了,感谢><
约G的要求是老王视角,然被我搞成这个鬼……但反正,花说可以发出来骗个更(殴)
出本顺序是在全书最后,所有正文和番外之后。
题首和末尾的诗句都来自Kahli Gibran
Day of Gathering
Shall the day of parting be the day of gathering?
and shall it be said that my eve was in truth my dawn?
王杰希跟在喻文州后面出了他的办公室,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眼前赫然便是一片金灿灿的橙黄色——正是蓝雨那条著名的玻璃长廊。
走廊尽头,或蹲或倚着几个人,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傍晚的云霞给他们的轮廓镶了一层金红的边沿,如有火焰的神灵加护。
「哎呀,这不是王队吗!我们马上要出发了,差点以为这次见不到你了!」
这个蹦起来挥动整条手臂的,他看得清楚,是卢瀚文。
卢瀚文旁边的,也尽是些熟悉的老友,算起来,差不多都已结识了十年上下。尽管如今王杰希已经升到了喻文州顶头上司的位置,接替老冯做了部长,这些人也仍然习惯性地叫他王队。眼神扫过去,郑轩、宋晓、徐景熙、李远几个,纷纷直起身子,跟他招呼。
「你不是刚到吗?这就走啦?我还以为你能多待几天,起码待到队长的送别宴呢。」
卢瀚文的手摩挲着腰间的枪套,已是整装待发。
「任务都还没出,就想什么送别宴,就知道吃。老王你替我骂他们。」
王杰希还没答话,喻文州先笑着插嘴。
「没问题。」王杰希颔首,「骂人我来,你就管等他们回来,开心吃饭就是。」
一群人都笑。
「别说了,我现在就饿了……队长,回来有夜宵吃吗?」
「郑轩前辈你想什么呢?最早凌晨三点才能搞定吧?你让队长等到那个时候?」李远声音很大。
宋晓插嘴反驳:「你才是想什么呢?我们不回来,队长怎么可能去睡觉啊?队长,你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给我们叫个夜宵,自己饿了还可以偷吃。」
「你以为队长是你啊!」
「我怎么了?队长不吃夜宵吗?」
出征在即,这群样子散漫的人们却看不出什么紧张感;当头的卢瀚文更是笑得露出牙来。
喻文州也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安定和温暖从心底里向外洋溢着,根本无法不露出笑容。
「你看,没问题吧。」
王杰希在喻文州背后,忽然开了句口。
喻文州垂下了眼皮。夕阳马上扩展了领地,把温柔的金黄覆盖在那一小片皮肤上面。
「当然没问题。他们可是百炼成钢的蓝雨队员啊。」
他嘴角上弯。
如果你自己看得到——王杰希想——现在的你,就像黄少天梦中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一个。眼睛里一片澄净,透过屏幕向不可知的远处望着;耳朵也专注地竖起来聆听着,仿佛能听到花开和结果的声音。
你看到眼前这片丰收了吗?
像从大灾大难中一起逃出生天的战友,王杰希伸手,搂了一下喻文州的肩膀。
没有太过用力,也不超出王杰希一贯的情绪表达,却已经把要说的话传达清楚。
喻文州感激地转头,望了他一眼。
已有多年心照不宣的经验,如今这句谢谢,也熟门熟路地省下。
「队长,王队,那我们就出发啦!」
卢瀚文依旧是精神百倍,讲话大声。
「瀚文真是个好孩子,是你的好学生。」
看着他们消失进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里,王杰希说道。
「瀚文他啊,」喻文州轻轻地,充满怀念地说着,「是我们的学生哦。」
也就差不多半小时前,王杰希刚刚到达蓝雨,从楼顶的停机坪下来,直接走去喻文州办公室。门锁解禁,房门在他面前张开时,这屋子的主人手上正拿着喷水壶,身边浓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新鲜的水珠。
「呀,你到了——下午好啊。」
喻文州这件办公室他曾待过数月,这一次再来,沙发、办公位、液晶显示器、角落的饮水机,一切没有明显的变化,只觉得每一处都熟悉。早春午后,已由白炽转为微黄的日光透过玻璃墙,在浓密的室内盆栽上投下大片的亮斑。
而若是细看每一处,又能清晰地看到屋主的性格特质,渗透在每一个角落。饮水机旁的纸杯和塑料托杯整齐地码放,办公桌侧位计算机显示器上什么界面都没,系统桌面而已,干净利落地呈现着蓝天白云。老旧到关不严门的衣柜里头,看得见几件熨得平整的白衬衣袖口。平日用来休息的沙发上放着几个垫子,也是整齐的,显见这两天没人睡过。而屋子另一头,有另一张办公桌,从黄少天走后,就一直空着。桌面是干净的,只装饰着一盆未开的铃兰。
你过得好吗?
王杰希本也带着这个问题而来,而在这间办公室扫过几眼之后,觉得也可以省下了。
他们做分析师的人,大部份时候都不必通过口来询问事实如何。
「你还欠我一个报告。」
「打内线不行吗?突然接到通知说你要亲自过来,真把我吓了一跳。我马上就要走的人了,还让顶头上司亲自为我跑一趟,这职业生涯啊,真是一点遗憾都没有啦。」
喻文州笑。
「正好我去百花开个会,过来不远。」王杰希脱下大衣,熟门熟路地搭在门后的衣架上:「就是好久没自己飞了,手头有点生疏。」
喻文州甩他一眼:「你应该不喜欢自驾吧?」
王杰希斜眼睨他:「算是吧。你怎么知道?」
「你腿长啊,坐在舱里肯定挤得慌。」
王杰希看了他几眼,不由得笑了出来。
「还好我没安排自己去现场,还能在这里接待你,聊聊天。」
喻文州也笑吟吟看着他,仍然把喷水壶拿在手里。屋子里没有什么风,文竹的叶子却在他身侧一颤一颤。
「我知道,你不会去现场的。」
「嗯?」
「今天是瀚文带队吧?」
「是啊。特警那边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只是出于对你的了解。」王杰希道,「这么重大的一个行动,你又马上要走,只要有可能,你肯定会把功劳记在瀚文名下。」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对着王杰希眨眨眼睛。
喻文州也要走了。手上这件最后的案子,今天夜里就将同地方特警一起,进行最终的收网——结案之后,作为蓝雨队长的喻文州就将真正卸下自己的担子,退下火线,转担新晋MRI侦查员的专职教官。
而最后的这件要案,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喻文州一线生涯里最后一笔浓墨重彩。
一名吸毒成瘾者在出租屋内意外死亡,本来按普通刑事案件立案即可,无意中竟从现场搜查中得到了追查日久的贩毒团伙的线索。死者被移交MRI扫描,一连串马不停蹄的追查后,结果更让人不得安睡:这个历经十年未剿灭的贩毒团伙,竟是近一年西南及南方省区数起恐怖袭击案件的资金支持者。恐怖袭击致使近百人伤亡,财产损失上千万,将习惯了平和的三千余万一般市民笼入了长久的阴影中。
贩毒与恐怖团体幕后,是否由同人控制?正当刑警、MRI、缉毒警察与国安部门商议停当、准备联合着手调查时,这件密级S的要案信息不知通过何等途径泄露,毒贩内部开启了一场范围广大的清洗——手法一概简单而残忍:将人监禁数日,确保相关资料已被销毁后,带去荒郊野岭,一枪爆头。
这公然挑衅迅速登上新闻头版,占据热议榜首,同时谣言四起。警队一边着手焦头烂额的内部整肃,一边又为不得不同公关部门合作、泄露更多信息而增加了头疼的程度。另一方面,死者脑部尽皆被毁,无法仰赖一手MRI,手里有限几沓数据,早已翻得滚瓜烂熟。习惯没日没夜黑白颠倒的MRI研究室,竟然一时无事可做。
「唉啊,就因为我们的存在,尸体都是爆头,搞得刑警也很难办,法医要面对麻烦的尸体……不光是狙击手,讨厌我们的人要越来越多啦。」
郑轩把报纸丢到一边,好像是认真地烦恼着这个问题。
「咦,于锋也跟你说了?狙击手那边的抱怨。」宋晓抬起头。
「听说了啊。案犯人质在手,又要一枪毙命,又不能爆头。快纠结死了。」
「因为这个破坏脑也没办法啊,人命优先。」
「嗯,真到非开枪不可的紧要关头,也不会犹豫的。可是有了脑袋这层顾虑,记头等功的条件也变得很严格了。」
「那倒确实是。」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自己的人很难下手,凶犯却知道该怎么对付我们。说真的,要是杀人犯都把这这招学会了,我们是不是就该失业了……」
忽然有一只手在敞开的办公室门上响亮地叩了几声。众人转头,正看到喻文州从敞开的门里进来,卢瀚文抱着大叠的卷宗紧紧跟着。
「好了开工了,先生们,」喻文州说,「没有别人的脑能给我们提供信息,我们只有自己的脑子了。别的暂时没有线索,我们先从追查洗钱途径入手。今天下午两点起,和反洗钱情报中心一起工作。下一步我会申请介入现场侦察,瀚文、宋晓、李远做好准备。」
「是!!」
最终还真的是从洗钱路径摸出了几个空壳公司,刑警方面马上顺藤摸瓜,出动抓捕实际控制人。谁知又是迟了一步,让他在自宅里寻了死。而在这个年代,死已不再表示永远沉入黑暗——头部没有破坏,他们获取了完整的MRI影像,并成为整个案件的突破口,迅速出现了实质性的推进。包括一开始泄露消息的警方内鬼,也在MRI中被发现,目前已被置于严密控制下。
喻文州这时便向王杰希详细讲述了最近一周案子的最新进展,以及明日凌晨展开的抓捕计划的分工。
「可还是有一个问题,让我无法彻底放心。」
王杰希点点头:「不能保证内鬼没有同伙。」
「对。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应该是单独行动,但到底没有决定性证据……所以我们今晚的收网抓捕,仍要在留有一丝泄密可能性的情况下进行。」
「你做好打算了?」
「做了很多应急预案。」
「很多?」
「三十几个吧。」喻文州笑,「只要有一点办法,我都无法允许瀚文他们涉险……」
王杰希没有说话,皱起了眉,盯着喻文州看。
「怎么了?」
「不怎么。」王杰希摆了摆手,「开个沙盘吧。」
「嗯?这可真是久违了啊,」喻文州惊讶了一下,跟着笑答。
「让我看看你的预案做得怎样。」
「好。如果能抵挡住魔术师的进攻,我的信心也能更足一点。」
「……这个绰号,也是久违了。」
王杰希也感叹起来。
十几年前喻文州还在实习期时,王杰希就已经得到魔术师这个绰号。
模拟沙盘是分析师们乐此不疲的游戏,他们每天都像创造梦境一样创设场景,然后大肆展开想象力,在这个纯粹虚幻的世界里展开逻辑思辩的锋芒交战。而王杰希正是此道中佼佼者,并以思路奇异吊诡著称——别人用沙挖出深壕,堆起堡垒,可王杰希却制造流动的沙丘,甚至沙暴。若能够在沙盘虚拟中抵挡住王杰希的进攻,在班上名噪一时那是当然的,事后还要自觉承担起请所有人吃叉烧的责任来。
而说来说去,从那时起,能够在这思辨游戏上和王杰希匹敌的,就只有后来闻名MRI系统内的四大分析师而已。
「来吧。」
喻文州把作战地图摊开在面前。
「围捕位置是?」
「打红叉这个仓库。对方选在凌晨交货,当时有船入港。他们有三个人,本来就是码头、仓储公司和船上的人,被查问的话拿得出合法身份。」
「蓝雨出动人员的配置是?」
「瀚文和景熙随特攻队,郑轩和宋晓跟狙击手队,景熙单独跟一队,负责情报传递与接应。」
「为什么要去那么多人?」
「泄密可能性一直未排除,所以MRI影像没有全部公开,部份人物身份需要分析师肉眼确认。每边两人则是安全考虑。」
「好。计划执行的细节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下面只关注信息泄露会不会给你的人带来危险。」
「好。保持效率。」
「交货本身会不会是假消息?」
「有可能。指挥部也考虑了这一点,在外围设置了多个观测点,如发现对方动向和情报不符,就视不符情况更换至其它方案,以保证队员安全、不打草惊蛇为第一优先。」
「怎么保证随船到港的人里面没有很多对方的人?」
「目标仓库是限制区域,能进入的人很少。」
「来船是否可能载有军火?」
「我有想到。但船离仓库很远,中途有安检。」
「安检会不会惊动对方?」
「一直都有例行抽检,所以无妨。」
「你们的人能否监测到其它小队的动向?」
「景熙能。可以和其它人保持密线联络。」
「景熙本人的安全怎么保证?」
「我对景熙所在的监测点已进行优先排查,确认可排除他们的人有问题。」
「好,相信你的判断。其它四人埋伏的位置是否有可能被潜行接近?」
「有。为此我才设置了分组行动,一人观测目标时,另一人负责警戒。」
「万一被接近,逃生路线呢?」
「准备了3条。」
「是否可能被狙击手威胁?」
「不可能,全线无射击角度。」
「他们是否可能被突发事件诱出,导致单独行动?」
「他们脱离组队的唯一依据是我直接的指令,以及生命危险。」
「是否可能受大范围灾难性威胁,如对方放火?」
「仓库防火设施设置完备,他们获取了进入权限,道路也畅通。」
「爆炸物呢?」
「红外和震动感应系统已经运作一周,可排查爆炸物威胁。」
王杰希总算是点了点头。
算是过关了?
喻文州正要呼出一口长气的时候,王杰希不对称的眼睛却又转了一转:
「如果现在这间屋子被窃听,那么对方不仅能了解抓捕计划的轮廓,还能想到一个不错的方案。」
「嗯,以景熙所在的观测点为突破口。如果发生人员替换,我没有时间再进行风险排除。但我的布置只有分队内部人员知晓,现在还多了一个你。」
「好的。那么,我刚刚是直接从屋顶的停机坪下来,没有经过大门口的扫描安检。」
「……嗯。」
喻文州隐约觉得不妙。
「那么如果对方盯上了我,我现在身上有窃听器呢?更甚者,如果被内鬼买通的人是我呢?」
喻文州结结实实地愣了三秒,看着王杰希的脸,像是完全无法领会这话中的幽默之处。王杰希一对不对称的眼睛目光平静,直直地和喻文州对视。
直到喻文州终于忍俊不禁,出声笑了起来。
「你赢了,你赢了。如果要针对我下手,你是个不错的突破口,我每周都要跟你汇报工作。而且你这次来得太突然了,是有点可疑,我也也完全没想到要排除你身上的可能性……好在这个设论啊,也就你想得出来吧。」
「这是一个只能在沙盘上提出的假设。」
「不管怎样,是我输了,」喻文州笑道,「唉唉,本来想能巩固一下信心呢,现在却有点紧张起来啦。」
王杰希睨他:「你还会紧张?开玩笑。」
「我这几年其实很会紧张啊。年轻的时候不懂责任的意味,没有肩负着别人命运的自觉,现在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喻文州。」
王杰希打断他,以他一贯认真、此时却有多一点恳切的口吻说。
「我们戴着警徽,注定会面对未知的敌人。可能性成千上万,你无法封锁所有……当你做好完全准备仍然遭遇危险,责任并不在你。没有人会怪你。如果有人因此遇险,甚至丧命,这也是他们选择的人生。黄少天也是一样。从他宣誓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这个觉悟。」
喻文州怔住。
他还以为回归蓝雨后这些年的自己,就算无法了却心里残存的悲伤,也一定可以坦然面对。而连他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自己风格的渐趋保守,极端时甚至有点患得患失的意味——到他终于自己意识到时,便觉得是因为年纪渐长,只要有其它可能,就不再会铤而走险;他竟一直不曾发现,这一切都是出于那存在于隐秘处的折磨,只因为他失去了那一个最重要的人。
心里面偶尔生出的不可解释的惶恐,在不可言说的地方蔓延开的过分的执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东西,怎么又被王杰希这个旁观者给看了出来呢。
「谢谢……你说得对。」
他目光抬起来,看向门楣上方的高处。蓝雨的徽记悬在那里,像一滴坠落的水银。
「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我担心……当年我走得那么突然,瀚文年纪那么轻,就接下了代理队长,跟大家一起,把蓝雨撑起来。我这样重重顾虑,就好像不信任他们一样啊。」
王杰希并没有答话,一时他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当年他辞职后蓝雨的真实境况告诉喻文州。
蓝雨不能没有队长,全系统内一时又找不出继任的合适人选。冯宪君何尝想放喻文州走?可他既是那场春梦的绯闻男主,又闹出审讯室的暴力事件,系统内一时舆论大噪;那个时候,纵使喻文州不想走,老冯也留不住他。只得安排下去,由各个分部队长结合自家实情,排出时间表,抽空轮流往蓝雨支援。
王杰希便是那段时间里,来到蓝雨的第一位队长。
而也就在这一日,他看到了卢瀚文的眼泪。
他推开代理队长分析室的门前,先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几下。——里面传来几声擤鼻涕的声音,然后是卢瀚文大声说「请进」。
王杰希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彩印的卢瀚文简历。照片明明是统一版式的证件照,中之人的眼睛却瞪得不科学的大,里面迸射出难以掩藏的灿烂笑意。嘴勉强算是绷住了,可是不难猜想镜头移开的一瞬间,他的牙便要露出来。
今年不过二十岁整,从哪里看,都还是个孩子。
喻文州,你这是造孽啊。
他想着,推开门时,就看见埋首在文件堆里的卢瀚文。眼睛红得带血,虽然胡乱擦过了,但眼泪还是沿着眶角,扑簌扑簌向下落着——他站起来,向王杰希跑来。
「对不起,王队,手上事情多得实在没办法去接你,希望你不要怪罪!」
他敬了礼,说话也还算很有底气,只不过有点刚刚哭后的出气不畅,声音发闷。
没人来接之类的事王杰希根本都没有注意到,随便摆了摆手,看着卢瀚文的眼睛倒是有些严肃。
「怎么,喻文州不在了,就关起门来哭鼻子?」
卢瀚文搔搔头,带着泪就那样笑了出来。
「报告王队,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我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合过眼了,现在头痛得厉害。流一流泪,能缓解头痛嘛。」
王杰希这才扫了一眼办公桌的方向。
灰萨的案卷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归档,只是贴了标签塞进盒子里,大堆大堆地叠起来,占据了半张桌子。另外半张桌上,已经有新到的案子的资料;座椅左手边的四块显示屏,同时播放着两个不同角度的案发地点监控录像、一个地图标记窗口,还有一份MRI图像。
王杰希进来时,卢瀚文便是在那四块屏幕上操作着。他扭头看了卢瀚文一眼;卢瀚文眼里有强压着的什么东西,又有压抑不住的什么东西,上面再覆盖上一层浓重的疲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他之外的另一个人。
「如果是王队来做的话,大概用一半的时间就可以了吧?他们都说你能同时读三份文件,」卢瀚文挠着头,「我们这里,呃,现在人手有点紧缺,所以有些事只好请王队帮……」
「客套话不用多说了,我就是为帮你们而来的。」
「啊!太好啦,正好客套话我也不怎么会说——」
「我看这样。你用十五分钟,给我顺一下你手上这个案子的进程,告诉我该看哪些东西。然后你去睡一会,四到六个小时,看你情况。喻文州不会回来了,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身体千万不能垮。」
「好的!那我就先给王队梳理一下,然后睡四个小时。」
卢瀚文拍了拍自己脸颊两侧,是振作精神的动作,两手飞快地从纸堆抽出了一小叠,递到王杰希面前。
然后他忽然说出了一句让王杰希意识到,「这到底是个二十岁年轻人」的话:
「王队……队长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这让人怎么答呢?王杰希垂下了眼皮。
这样的问题,本来就不应当问出口啊。
「你说呢?」
他直直地看着卢瀚文的眼睛。
「你们应该明白黄少天存活的几率有多少。一个大活人,要害受枪伤,无处输血,无处接受手术,甚至无处接受冷冻……搜救的黄金期你们都懂,而他失踪,已经超过半年了。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虽然有稍微斟酌词句,但他对于想明确表达的东西,并没有意图隐瞒。
空口无凭地许下希望,无异于埋下绝望的种;王杰希认为,如果这些群龙无首的青年人们还没有认清事实,那么最好让他们现在就弄清楚。盲目的仁慈无法带来虚假的幸福,只会在泡沫破灭的时候,痛得杀人。
而卢瀚文的反应,又一次超出他的预料。
「嗯,您说的这些,我们明白,我们都明白……我们也有心理准备。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一个人会放弃黄少。」
卢瀚文竟像是得到了肯定,承诺,垂着眼,脸上竟笑出来。
「所以,队长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是太好了……是队长的话,一定——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所以,在队长找到黄少之前,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地支撑队长的工作……把队长留下来的一切都打理好。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一定,一定不辱使命,要把最好的蓝雨交还给他!」
那是第一次,也是王杰希最后一次看到卢瀚文的眼泪了。
短短几个月,少年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出了稚气的圆润线条,额头长出了棱角,顶着一头刺硬的短发,抱着垒过头顶的资料,哒哒哒哒快步穿过那条玻璃长廊——他从王杰希身边跑了过去,又倒退回来两步,大声问好。
你还相信着黄少天会回来吗?
王杰希当然没有问。
他知道卢瀚文的答案。如果那三年里,去问喻文州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一定相同。
结束支援离开蓝雨分部前,王杰希一个人走到分析室门前,望着屋子里忙碌的队员们。每一个人都专注在自己手头的工作,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脸色被显示器的光映得发白发亮。
没有人看到王杰希站在门口,脱下帽子轻轻鞠了一躬。他为他们合上了沉重的门,以沉默向这片空间里降临的伟大致敬。
最终王杰希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没有把这一段过往拿出来,同喻文州共享。在卢瀚文眼里,那些坚持的东西本就是笃定的:一切理所当然,没有一丝怀疑的余地,也就没有任何拿出来邀功或炫耀的必要。
「好了,很高兴还能在你在任的时候看到你,」他从胸口掏出一只钢壳的怀表看看时间,「我该走了。」
「这么急吗?」
「我只是顺道过来,接下来要去轮回。」
他站起身。
喻文州本也没觉得他会留下,从他开口起,就已经站起来,作出送客的姿势。
走到门口,王杰希又转回来,看着喻文州的眼睛开口。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想你肯定也记得,但以防万一,我再问一句。」
「请讲。」
「——黄少天的MRI,一直保存在总部。」
话题突兀地发起,喻文州没有应声。
「据我所知,当年你们找到黄少天的时候,只看了与案件相关的MRI,也就是黄少天身陷枪战,受伤,一直到失去意识的部份。之前的部份与案件无关,按伦理隐私保护条例,扫描后没有看,直接封存了。」
「你知道,MRI可以上溯死亡之前五年的影像。也就是说,除去三年半的循环梦境之外,黄少天失踪前还有一年半的记忆,完好地被封存在那里,还没有被人碰触过。」
「……我知道。」
喻文州点头。
「虽然数据在总部直接管辖,但黄少天毕竟是蓝雨的副队长。只要你还在现在的位置,只要向总部提出调阅申请,他们就不会拒绝你……而你一旦离任——就再也不会有名正言顺的权限。」
「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如果你还想看的话……这几天,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喻文州先是没有答话,只保持着微笑的样子,静静地看着王杰希的脸。
一般人大概会认为忽然如此直接地说起黄少天,又是这样提醒他告别在即的话题,喻文州不言不语,一定是心中有所动摇吧。
喻文州确是许久都没有开口。他脸上接续显现出温柔的,平静的,带点悲伤的表情,眼神转过去望着落地窗外夕阳红透的风景,远处隐约的江面,和拉拽着钢索的大桥。
王杰希静静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的眼神重新转回来,和他自己的双眼对上。
「谢谢你特意提醒。这些问题我也有想过……前几天,还一直在想。」
喻文州说着,语气中充满怀念,也搀着一点初春的空气里淡淡的苍凉。
「但是,就像我当年对你们说过的那样,我的决定已经做好了……我不会去看少天的记忆。这种窥视的暴力,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使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更何况这个人,是少天呢。」
「不瞒你说,回蓝雨之后,我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翻来覆去,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想知道少天的记忆里到底有些什么,到底……有多少份额是我。」
「有我的画面啊,我都想不到到底有多少。毕竟我们,上班在一个办公室,下班在同一幢宿舍楼,吃饭口味也相近,休假的时候也经常一起出去……要真把MRI拿出来,我猜看的人会想:『这家伙怎么一天到晚跟喻文州混在一起啊!』」
「可是你知道——我们MRI分析师都知道——一件事情是什么样子,和这件事在人的记忆里呈现成是什么样子,有着巨大的差别。我知道我和少天一起经历了怎样的日子,但我却无法去设想这些日子到底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比如说,会不会看着看着数据,我走过身边,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一看我?会不会正跟郑轩宋晓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天,一看到我进屋来,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会不会屋子里聚着好多好多人,他却一直看着我?会不会……在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一次之前……他早就梦到过我?」
喻文州抬起眼睛,王杰希看到烟波流转。而火烧云的颜色沿着落地窗一泻而入,喻文州整个人像安静地燃烧起来。
「会有这些吗?一定会有啊。不需要MRI作为证据,我只要闭上眼睛,看看自己的心,就知道少天的心里,一定也有同样的东西啊。」
「而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靠想象也想象不到,只有少天知道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我们分开的那个车站。如果那个时候,树上的樱花还没有落尽,我……会亲口听他说。」
王杰希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从自己的大衣里侧摸出了皮夹。
「这个给你。」
「嗯?」
「前几天整理很早以前的资料,忽然发现还有这东西。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还需要,如果还要,就交给你。」
「哈哈,怎么好像答对了问题,得到奖励一样。」
「你这样说也没错。」
喻文州笑笑,把这张寸许见方的硬纸接过来,放在掌心里。
照片老旧,边缘已经发黄磨损。画面的中央,是一个年轻张扬的黄少天。
击剑护具还穿在身上,只有头罩摘下来,被他抱在臂弯里。他在镜头前张牙舞爪,赫然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版面;王杰希被挤进角落里充当背景,护具也是同样的还没卸下,额前发被汗湿,扭头朝镜头望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只有点淡淡的无奈的表情。
喻文州有些发怔,但还是笑出来了。
「他是刚赢了你?」
「很明显。」
「这不对啊,他照片都拍了,怎么没跟我炫耀过?」
「因为照片是叶修拍的。」王杰希道,「拍完他俩就顺手来了几盘,黄少天输得一塌糊涂。他没跟你说,大概是怕穿帮吧。」
喻文州没有答话;他仿佛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里,只是盯着那张照片,紧紧地盯着,脸上的笑容一会儿浅一点,一会儿深一点。
直到哪里的钟突然敲了一声整点的叮咚,他才从这恍然中回过神来,猛然发现王杰希还在面前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温净包容。
「对不起,这礼物太珍贵,一不小心就出神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让你久等。我送你出去。他们大概也要出发了,现在去走廊那边,应该能碰到他们。」
说着他走到门边的那面墙上,摘下了那里挂着的写满字的白板。
白板背后,一面王杰希从没见过的照片墙忽然暴露出来,显现在他们面前。喻文州上下打量了一番,挪出了一片空地,用图钉把刚刚到手的礼物钉在了上面。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黄少天本人的样子了,王杰希承认,在故纸堆里找到那张照片前,黄少天的样子几乎已经在他记忆中变得模糊了。
可是眼前突然出现的许许多多黄少天的形象——大笑的,滔滔不绝的,严肃的,冷酷的,几乎让人一瞬间忘记了这个人已经消失在世界彼端的现实。
一平米大小的墙面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间一张在迪斯尼坐过山车的留念照。黄少天的头发被高空的风吹得齐刷刷倒向脑后,眼睛大睁着,嘴也合不上,仿佛能听见他兴奋至极的喊声。
——与它并排醒目的是喻文州出任队长当天,蓝雨全队站在门口台阶上的合照。
时间已过了沧海桑田那么久,照片上所有的人都已不复存在,被一群眼角处生出细纹、心中沉淀着忧伤回忆、逐渐步入中年的他们所取代。
而黄少天永远定格在最年轻和最鲜艳的那个时刻,存活在一个永不老去的梦境里。
END
送走了王杰希和他的队员们,喻文州一个人回到办公室。漫天的红霞已经褪了温度,屋子被灰暖的夜安静地笼罩。
喻文州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悄悄地转了一圈。
已经没有什么余下来的工作要做,瀚文他们刚走不久,也还要一段时间,才可能有现场的消息传回来。喻文州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选择躺了下来。
最近劳顿得过分,他头沾了枕席,迅速就入睡。
蓝雨大楼里已人声稀少,屋子里只剩下沉默的植物,和呜呜吹着风的中央空调。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经黑得透了。
窗外遥远的江上,忽然亮起了细碎的烟花。
相隔太远,听不见花火在空中爆散的声音,只能看到金的红的紫的光芒,散碎如纷飞樱瓣,向漆黑的江水落下。低处漫布城市的灯光,像拌进云朵的繁星,和着人呼吸的节奏,轻柔地明暗闪烁。
喻文州在沙发上舒服地翻了个身,仿佛做着什么温暖而幸福的好梦。
Sons of my ancient mother, you riders of the tides
how often have you sailed in my dreams
Now you come in my awakening
which is my deeper 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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