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者远,谏者近
什么都可能推,请洁癖者不要关注
他从不知几万米的高空坠下,和狂风暴雨一起,落到漆黑的海里。
呛了一肚子的咸水,随即被巨大的浮力逆推回了海面。
若是真实世界中,这幅骨头早就散架了吧。他像一粒冰雹一样,穿过乌云和闪电,一路直堕。风大得耳朵都听不见了,而不知存在于何处的海鸟,直接在脑中凄厉地尖叫。
好不容易翻上海面,刚咳嗽了几声,一个大浪扑来,便又没顶。
用了好久,他才再一次露出水,艰难地给自己一口喘息。
狂怒的心世界里,悬着一幅又一幅支离破碎的记忆图景。来主勉力抬头望,只看见暗红和暗蓝色的图景在黑黢黢的半空中显现——有肮脏的、伪造的,又有新鲜的、真实的、被恨意扭曲得更厉害的。他看见春日井蜷缩在油桶中,让Walker从东京湾里打捞起来的那一天;也望见他抱着来主,缠绵地吻,向座椅中缓缓倒下的那一天。
“——骗你的。”
雨水冲刷中,那幅图像上的来主轻轻笑了。
海中的来主鼻子一酸,闭上了眼睛。
暴雷炸响,让一切粉碎。
想记住的,不想记住的,正确的错误的,在这里都没了分辨的意义。整个世界被狂怒充满,远海的破船上摧倒了桅杆。死鸟的尸体劈啪落向海面。
春日井不在这儿。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来主明白了。
又一个浪尖过来,他放任自己被吞没。
海面上的风暴渐渐远离,他很快就不能呼吸了。窒息令他伤口剧痛,连心脏也差不多变冷。
一寸寸远离海面,而深渊仿若无底。
他持续下沉着。
他睁开眼睛,自己在礁石上:面前仍是海,平静的海。
雨停了,风很轻微。来主站起来,浑身湿透,只能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向天空仰望。
从海底沉下来,这里却又是海面了。海水已不复狂躁,可是决不温柔;不再冰冷彻骨,而又绝非温热。
周身裹着一层鱼虾的腥味,鞋子早就丢了,光脚踩上嶙峋礁石,被贝壳的碎片划出血口。波浪扑到脚面上,拌出洁白的沫。
遥远的半空中,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悬浮在那里。
她身上衣裙飘逸,双臂张开,是拥抱着高空的风。
从没有见过她,可是来主知道她的名字。
她是羽佐间翔子,三年三个月前,正是她的忌日。
为什么在那里呢?
她当然不会回答。
她只在高天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来主顺着她的视线望下来,看见了少年时的春日井。
他穿着旧的格子衬衣,手腕上绑着一缕红绳。他也同样赤着脚,牛仔裤挽到小腿中,湿答答地滴着水。头上是棕色的短发,发尖也是湿的。
他手脚都磨破了。似乎来主掉进这里之前,他一直一直都在攀爬着。
他在另一块高而锋利的礁石上,手脚并用。礁岩让海水腐蚀得发脆,波浪一拍来,他抓手处便断裂了。人被掀翻,他摔在水里。岩缝里传来贝壳碎裂的微声。潮水退了,他倒在石上。
许久他才又爬起来,带着点歉意地笑了笑。
四周的礁岛上,是春日井的朋友们的影子。来主随便一望,便看见了皆城、真壁、远见、近藤,几乎有他在Alvis见过的每一个人。
有些已经不在一线,而有些早已死去。可他们全都不同于春日井。他们或坐或站,衣衫各自齐整干燥,眼神会聚在春日井的所在,不带一丝温度。
“对不起……”
年少的春日井笑着,自言自语。
“我……又出丑了吗?”
他勉力撑起背,继续攀爬的打算。他时而抬起头,望望高空中的羽佐间,仿佛便又振作出一丁点儿力量。他假想出了一个微笑着的面具——每当他要抬头望她时,那面具便出现在她和他之间,遮挡他的视线,而正好覆盖在她的脸上。
他继续爬着。
尽管这礁石就算攀到尽头,也不过几米的高度。从这里到羽佐间的高空之间,并没有路。
来主跳到海里,扑腾着,往春日井的方向过去。
春日井浑然不知,仍旧一厢情愿地攀爬。尽管近旁的人都面无表情,他却仍旧艰难地维持着一份笑意,害怕他们的脸上会忽然变作冷笑。
他从来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却生怕谁会拆穿他。
终于颤颤巍巍地爬到了礁石的高点,他站直了身子,看见面前有什么东西。
是一个缠满了海藻,肮脏、散着油腥味的铁桶。
他拨开湿漉漉的前发,想望望那里头是什么——却让来主忽然从后头冲出来,撞了个趔趄。
“你……”
年轻的春日井似乎有些困惑。
“你是谁?”
他好像知道面前这个少年身量的人是谁,又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
来主开口,却回答了另外的话题。
“我来找真正的甲洋。”
“找我吗?”春日井有点诧异,“找我……为什么?”
来主摇摇头。
春日井的目光审视着他,而后落到了同他双手抱着的那个油桶上。
“……里面有什么?”
“有被甲洋误解的一切,”来主回答,“甲洋以为它们是真的,但是……”
“给我。”
春日井伸出手。
浪突然大起来了,拍上来主的脚踵。
来主后退了一步。
沉重的油桶被他拖拽着;他退到了礁岛的悬崖边上。
“请给我,好吗?”
春日井重复一遍。
他仍旧温和地笑着,仿佛不管怎样的命运,都能够坦然接受一样。
“甲洋……”
来主轻轻地叹息。
“如果你害怕的话,也可以不笑的。”
在春日井的表情改变的瞬间,来主用力拽了油桶一把,自己也向后倒。
他们一起向礁石下的海中坠下,溅起一丁点儿水花,随后再一次被深渊吞没。
快没有时间了,来主浑浑噩噩地想。
越往下沉,世界越安静。只是遥遥在这世界之外,有烟花一样,零星炸响的声音。
那或许是从真实的世界投射过来的;是没有完全被机器屏蔽的五感,是天边的雷传到地球另一侧的回响。
像带着耳机时窗外的雨音。
他仍旧下沉着,沉到再也感觉不到身边有流动的水,上方的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接近心的底层。
据说漏斗型的地狱底下,就是万年的冰层,封冻不化。
来主恍恍惚惚地从冰面上爬起来,寒意直直沁透了脚心。
那沉重的桶早和他失散了,不知道落去了哪里。来主拍打脸颊,振作精神,看着这冰做的溶洞一样的世界。地面上刺起一个个冰笋,手扶上去寒凉彻骨,毫无一丝受体温融化之意。
来主很累了,脚下一步步踉跄了。
呼出的气息也都成了雾,带着他身上的温度,一丝丝丧失。
“我知道,”他喃喃地念叨,“我能找到的。”
从死寂的世界的尽头,传来了疼痛的尖叫声。
他捂住耳朵,随即又放开了。
不去听又怎会不知道呢?
那原是他自己的声音。
视线尽头的那方小床上,遍地嶙峋的冰柱当中,是那一个让黑暗笼罩的午后的样子。
在Alvis的地下,时间概念丧失,闭路电视也全都被关闭。神合上了眼和耳,只留二人在封闭的玻璃罐里。传不出哭声,也传不出祈祷声。
春日井是黑色的猛兽,毫无顾忌地驱使着本能的恶意。
远远站着的来主一声不出,哆哆嗦嗦地,双手捂住了眼睛。
直到脚趾冻得完全失去知觉,安静才重新回来了。
来主移开手指,看见小床上那个破破烂烂的自己。像一只不再有人需要的布娃娃,遍体鳞伤,听不见呼吸,不知是死是活。
春日井颓然跪在床下,茫然地抬起手,又颤抖着放下了。
微弱的天光从穹顶投射,洒落在小床上的残破的躯体,笼了一层神圣的柔光。
你还记得吗,甲洋?
是你向我求救;是我答应了你,我会救你。
你问我什么时候——就是……就是,这个时候啊。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心里的声音,而我明明白白地听见。
我知道一定有个真的你。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油桶打开时,你所有的黑暗都出来了,你所有的脆弱都藏进了强大的荫蔽中,像影子躲进乌云,让人看不见了。可是真的你一直在那里,颤巍巍地躲在那里。他对我说话;我听见了。
我答应过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甲洋,我来了。
来主地从冰笋后走出来,向着春日井的身后走去。
春日井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抽搐。
越来越近了;他听见绝望的抽泣声。
这是绝难与春日井联系在一起的声音与表情,是不让任何人知晓的最后的秘密。
春日井不成样子地哭,嘴里喃喃地念着:
“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人爱我……”
“有我呀,甲洋。”
来主伸出双手,轻轻地从后面搂住了他。
“有我来爱你。”
时间渐渐接近极限了;真壁在不安中,不时将眼神投向树林那端,来主和春日井仍然滞留的那方向。
Walker部下的精锐Diablo们,就算穷途末路到只剩几人,也仍旧顽抗。眼看着有人从后面接近近藤,真壁不得不继续投身而上。
真奇怪,同甲洋搏斗时,力气本来已差不多耗尽了。
积累的疲劳随时都能够把人压到尘埃里,令他渐渐疏忽了时间的计算。
直到爆炸声真的在身后响起时,他才仿佛猛地惊醒。
而在同时,枪声忽然在树林的阴影里响起。
子弹准确地飞过真壁身侧,嵌进正在同他肉搏的对手的脑袋——朝着真壁的脸挥下来的拳头就这样失去了方向。肌肉虬结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下。
真壁顾不得溅了一身的血,睁大了眼睛看着烟雾后现出来的春日井的模样。
“甲洋,……”他惊喜得叫出来,“是……是你吗?”
春日井没回答,只是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来主让他整个人扛在肩上,傻乎乎地垂下脑袋,呼吸均匀。明明还在战场当中,却已经陷入了深睡。
硝烟在他们周围沉降下来,像礼花四散后飞落的壳屑。
再猛烈的炮火也会消歇。待到那时,天空必定褪尽灰霾,重现湛蓝一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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