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者远,谏者近
什么都可能推,请洁癖者不要关注
壮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意识醒觉时,已经握着拳头站起来了。
父亲根本没有看他,从褐色皮包里掏出平板,无声无息地将屏幕解锁。
壮五痛苦地闭着眼:他知道那里会出现什么。
“睁开。”
他听命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了一张占满屏幕的硕大的照片。
环高举起拳头,朝向那张和他颇有几分相似,却沾满中年的风尘和油滑的——环的父亲的脸。
Mr.下冈已经被掀到一旁,面露痛苦。大和正跑过来,要制止环,抓着他的手臂,但是无济于事。环的眼睛里是黑色的火,凶狠的,吞噬了理智的,恨到极点的火。
尽管节目从未播出,但摄像机开着。
毫无疑问地,那一秒的事故,那一秒的环,已经被永远记录下来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壮五喉头嘶哑地说,“再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是吗?”
父亲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甚至眼神都没有偏移。
目眦欲裂的环依然生动地映在那里,没有声音,可是颜色鲜活。保存得多么完好的证据啊,难道还需要任何反驳?
“我希望您知道环君的身世,和那次节目的背景。”壮五声音颤抖,“环君的父亲酗酒离家,母亲抚养他和妹妹长大,后来母亲过世了,他和妹妹……”
“我知道。”
父亲挥挥手,打断壮五。
“这些信息很基本。”
“如果您知道的话,应该也能理解,任何一个有点良知的媒体制作人,都不应该为环君这样的未成年人设计这样的节目……”
“我同意。”父亲平静地,甚至微笑着,“他还是个高中生,他做的事没有什么意外。不成熟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你呢?你一定要和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孩子绑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承担他不成熟的后果吗?非得要你来帮他善后吗?”
壮五沉默地站着。
“你不需要我说太多的,壮五。你很明白。”
是的。
本不用父亲做任何解释,他早就明白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你比我了解他,你说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可能是这样吧。可是这件事,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张视频截图是谁给我的,你知道吗?”
大概是电视台的人吧。
大概,在洽谈冠名节目的赞助事宜的时候,就已经向父亲下属企业的负责人提出来了吧。
感谢您的赞助,但有些事不得不提前说出来让您知晓。这个团体里面的一个17岁的孩子,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演出事故。我们对艺人的行动没有约束力,只是尽到告知您风险的任务。万一在赞助期间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故,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电视台无法承担过错。
是的,壮五十分清楚。壮五甚至知道,假如是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会带着怎样的礼数周正的微笑,编织出怎样冠冕堂皇的说辞。
父亲把平板拿回了身前,点开浏览器按钮。
“我不在乎他真正的样子是怎样。我只在乎世人怎么看他……怎么看你。”
父亲点开了收藏夹的一个书签。
那是粉丝为他们制作的同人主页。壮五多少也清楚。
以下网页包含未成年人不宜浏览的内容。
您是否已满18岁?
是。
壮五颤抖着,眼前浮现了清早餐桌上,一织那个若有深意的眼神。
父亲给他留了最后的薄面。屏幕上现出的几张彩绘,被刻意地,快速地滚动过去了。说是快,又刚够给壮五留下瞬间的印象,在他的视网膜上,灼出痛苦的焦痕。
画面里他的衬衫褪到肘部,环赤裸着上身。他的脸颊被仔细地托着,仿佛接下来一秒钟就会是落下的亲吻。整个图画的色调,是温柔的浅蓝、白与粉。是比照《恋爱碎片》的,单曲封面的配色。
网页停在画与画之间的空白。
父亲的手指悬在半空了; 所有的大气都静止着。
“我不用再往下拉了吧。”
父亲把平板放下在茶几上,合上了封皮。
“刚才说的话,还是商业利益。可以讲,是作为FSC的社长,对接受赞助的艺人而说的。从这里开始,是我自己要对你说的。”
壮五低着头。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被人写进恋爱小说里。和一个小好几岁、身世模糊、没有教养的高中生。”
“您很清楚,”壮五轻轻地答,“出现这样的站点,也不是我希望的。我和环君,都没办法为这样的事负责。”
“是吗。”
父亲在衣兜里摸了摸,把手机掏出来,放在壮五的前面。
一段无声的短视频静悄悄地播放着:里面是环掀起风衣,搂着他的肩膀,一直裹着他,消失进了电梯。
“两个礼拜前,就在这个电视台里。明明我公司的人就在旁边。那些站点你无法负责,这段视频呢?你愿意负责吗?”
几上的纸杯里映着一轮白色的顶灯,水面微弱的波纹颤动着。
“你记不记得你高中读男校的时候,发生过怎样的事?你能保证他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吗?不,就算你说你保证,又有什么用?你怎么知道他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壮五的头低着,很久没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会不记得呢?
被人在运动饮料里下了迷药,在空荡荡的理科教室醒来。事情还没有发生,三个高年级的前辈蹲在旁边小声争执,一个说这是逢坂家的公子最好还是住手,两个说下了药没有关系,只要戴好避孕套,根本留不下痕迹——他们不知道他醒了;直到他双手举起塑料教学模型,又重重落下去。
那种除了难堪和屈辱再没一丝意义的往事,为什么非要再提起来?
“告诉我,这是个很大的要求吗?”
父亲的语气几近诚恳。
“我没有要求你退出,也没有要求你们解散。我没有试图摧毁你们。我只是希望你和这个孩子解绑。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壮五的脸沉沉地向着下面,看不到表情。
父亲等了他两分钟,眼睛始终望着他。
沉默堆叠起来,变得尖锐凄厉。空气中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气氛,一点点蔓延了开去。
“该说的话我说到了。我已经不奢求你能听话,只希望你聪明一点,知道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应该怎么做。”
父亲站了起来,面容依旧风平浪静。
“你想想吧。只要你有了决定,我会马上知道。”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走到门口。
壮五到底没有说一个字,没有送别,没有挽留。父亲嘴角流出微弱的叹息,转开了他进屋时拧上的弹簧锁。
黑得昏头转向的楼道里,有环站在外头。
逢坂壮志有点诧异地,稍稍仰起了头,看见环的脸。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地站在门口,可怜地,痛苦地浑身颤抖。
壮志拍了拍环的肩膀。
“你听到了?”
环没回答,仍旧垂着头。
“听到了也好。希望你本人,能比传闻的你要懂事一点。”
环死死地咬着牙。
拳头攥得太紧了,骨节都发出悚然的响声。
“可以让我过去吗?”壮志说,脸上微笑着,笑得有些道貌岸然的歉意:“你这么人高马大的,站在这里,我就过不去了啊。你随便推我一下,我可受不住。”
环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响。
紧攥着的拳头松开时,屋里射出的白光射进手心里。他马上又重新握紧。于是光芒消失在虚无中。
黑暗里像有只无骨的手,从他背上,脊梁上,把最坚硬的东西,一根根地,全部抽出。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说话。好像鼻与喉都堵死,环的呼吸如此费力而艰涩。到了最后,他终于抬起颤抖着的脚。身体沉默地移动了;他让出了通路。
“多谢。”
父亲对环点了点头。
在他要抬脚迈出去的时候,壮五的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搭上他的肩膀。
逢坂壮志刚刚转身——壮五就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拽进屋里,整个人掀在了墙壁上。
“……你威胁我就够了。你怎么威胁我都可以。但你不能看不起他。”
壮五的脸在极近的位置,上面蒙着厚重的黑影,眼睛黑得不见底。
“我说过,他再也不是会出手打人的人了。你看不出来他现在有多生气——又有多克制吗?”
“——小壮,住——住手……”
壮五被迫松了手。
黑影离开了:他整个人让环抱住,往后拖了半米。
父亲惊惧地看着儿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环的脸上也是一样惊惧,他紧紧地钳制住壮五的胳膊,生怕一放开,他会再次扑上来。
壮志摸起掉在地上的包和手杖,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便慌乱地转身出门去了。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环才慢慢放开了壮五,走过去关上了门。
壮五的手臂垂下来,一动不动,在原地伶仃地站着。
灯光与静默,漂白了颜色的头发和没有血色的脸,使他整个人一片惨白。
“环君。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他声音机械地说着。
“你生气的时候,我会站在你前面,为你举起拳头。而我哭不出来的时候,你要替我哭。”
壮五抬起了头,水紫色的瞳孔是干涸的,血丝密布。
“就现在。环,替我哭,好吗?”
话音还没全落,眼泪已经顺着环的脸颊滚落。
他抱住了壮五,五官难看地皱在一起,鼻涕眼泪分不清楚,嗓子里压着不分明的呜咽。
想要大声号哭,却被什么东西塞进嗓子里。
像掉进铺天盖地的暴雪,心面对面疯狂嘶吼,所有声音却被遮盖在狂风中。
壮五任他抱着,手始终垂在身体两侧,像死去的木偶。
如果木偶也会死,便像他这般冰冷而僵直。
任环怎样用力地抱着他,抱得他的骨骼都痛了,他也只无声地隐匿在环的怀里。世界看不见他的表情。
环终于放开他了,已不知哭了多久。
他用力地吸着鼻子,低头看着壮五通红的眼睛。
“小壮,这样吧。”
壮五不说话,朝他直勾勾地望着。
像死去的木偶,圆睁着嵌在眶里的木头眼睛。
“上次我说要解散,这份工作不要再做下去了的时候,龙哥骂了我。他是对的。就是因为我随随便便说不做了,别人才会不信任我。
“所以下面,我说出来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像你爸说的那样,MEZZO”解散吧。
“因为他说的那些,是真的。
“我喜欢你。是真的。”
自:九条 天
逢坂先生,晚上好。
上次您送来的那一款黑加仑提子戚风,我想自己尝试配方,希望您有空时能告诉我店家的名字。如您有外卖联络方式,也麻烦一并告知。
自:九条 天
早上好。
我今天是休日,您随时可以回复我RC。
自:九条 天
逢坂壮五先生?
TBC
评论(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