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者远,谏者近
什么都可能推,请洁癖者不要关注
Walker笑起来了,笑声越来越大。
“你说得对。他是一个人。怪不得小朋友喜欢你,我终于明白了一点。他在Polaris长到十四岁,凭什么让你们带走?我想不通啊,皆城总士。不过你说得对,“他笑得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他还是一个人。他再傻,也知道谁把他当成人来看,知道谁费劲周折,给他吃好穿好,养得干干净净,却不过是为了使用他。对吗?小朋友。”
来主低着头,没有做声。
“这样吧,皆城总士。”
Walker伸起一根手指。
“第一。我带小朋友走。等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让他回你们那里。”
“第二?”
皆城沉声。
Walker垂了垂视线,有些怜惜意味地,看着腰间挂下来的那个炸弹遥控器。
“我也不喜欢这个第二。”
“没有人喜欢。”
皆城回答。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还会放他回来?”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Walker哈哈一笑,“随你的便。”
对话变得无路可去。
皆城抿紧了嘴。
“你为什么不一个人突围?”他盯着Walker,“如果你想脱身,我们拦不住你。可是你却回到了这辆车上,”他的眼神扫过凌乱的车内,“你减少了自己的机会。”
Walker叹了口气。
“因为我也不愿意一个人走啊。”他甚至耸了耸肩,连警戒的姿势都放松了,“我多么希望我的小朋友能明白,我有多需要他。我没有对你说谎啊。对吗?小朋友。看看我的心吧。”
所有的目光向来主身上集聚过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伶伶落落地站在诊床前头,和Walker、皆城隐隐成了三角。和谁的距离都没有更近,也没有更远。
听到Walker的问话,他的眼睛无声地望过去,而轻轻点了点头。
Walker眯起眼睛笑了。
而他正要往来主的方向上前一步时,来主却做出拒绝的手势,摇了摇头。
Walker皱起眉。
外面的战斗持续着,车点着了火,他们仿佛身处一颗砰动的心脏里,一同震颤。
来主突然对Walker笑了一下。
“在我小时候,”他说,“有一天,被伊登装在罐子里,带到外头去。”
谁也不知道他的用意。
“伊登他们打了一场架,丢下我在旁边。我一上午没吃东西了,好饿,什么都好,想吃一口。那个时候,你就在外面,——”
来主对着Walker说话,睫毛上下忽闪。
“你在吃一种冒着白烟的东西,好像热乎乎的,很好吃的样子。我好饿呀,就使劲地敲玻璃。敲了好久,你才注意到了我。那个,——”他眼睛直直盯着Walker,“这是很重要的话,所以,先听我说完好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个。对不起。”
Walker的牙齿响了一下,但竟然真的没说出什么。
“你去拿了一个甜甜圈给我,真好吃呀。可是我看到你手里的东西,一大捧,白色的,像碎玻璃一样,本来拿在手里的时候是干的,过了一会儿,上面竟然出现了一层水。我也想吃。我又敲了好久,你才给我吃了。”
来主笑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冰。太好吃啦。永远都不想忘掉。”
任由来主讲述下去,似乎对他们而言是种危险。
梅菲斯慢慢地转过去,望着皆城的方向:见他果然也眉头锁紧,眉间有重忧。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那一天我一直都记得。”来主笑着说,“那是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古福岛和宫城地区的交界线,”Walker哑着嗓子回答,“Z117新京道的边上。”
“那附近,”来主继续问下去,兴致盎然似的,“有什么藏宝物的好地方吗?”
Walker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轻松的神情逐渐消失了,嘴角也渐渐垂了下去。
“总士,”来主转向皆城,“Walker要从我这里找的东西,是Polaris的金子。”
话音未落,Walker脸色霎变,手腕一晃。
皆城的枪口同一时间抬起来了,直指Walker的头。
尽管子弹还没射出来,Walker的准星已经落在来主眉间了。
他嘴唇哆嗦着,可是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我们在那里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伊登和妙尼尔过来了。他们派你去了下一个地点,然后吵了一架。他们总是吵架的。然后伊登离开了,妙尼尔让我从罐子里出来,她陪着我,跟我一起唱浦岛太郎的歌。伊登很久才回来,从那地方后面的山里。回来的时候,带着他的黄金。
“——对不起,我从没有刻意忘记这些。记忆一直在那儿,只是你看到一半就关上了门。”
他对着Walker,饱含歉意。
“那扇门,恐怕要到你翻遍我整颗心之后,才会再打开第二次吧。被人记挂,被人感谢,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小朋友。”
Walker一字一顿,骨节咯咯作响。
食指在扳机上游移,上下颤动,一不小心走火,足以让来主脑浆迸射。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会激怒我?”
“我知道。”来主轻轻地回答,“因为甲洋也是这样。被人拆穿的时候,就会生气。”
“那就别怪我——”
来主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纤维光幕破地而出,在他面前格出一扇完美的盾。
连续迸出的子弹像撞进了蛛网,一个接一个地,迸出连串的凹坑。然后失去动量,沿着那优美的瀑布样的纹理滑落。
叮、叮、咚。
三颗子弹落在地上,水滴样清澈的声。
梅菲斯气喘吁吁地在驾驶位上方站着,在表盘上的操作太快,手指有抽筋感。
尚在测试阶段的防御兵器,对谁泄密都面临军刑处置。
但皆城和来主都朝她投来笑意:一个是赞赏,一个是感激。
“谢谢你,卡农。”
梅菲斯满头虚汗,双腿一软,摔回了椅垫里,手脚没一处还抬得起来。
只能维持十二秒的石墨烯纤维盾在空气中变脆,迸出裂痕,在众目睽睽下,化为齑粉。
Walker的手枪里也没有更多的子弹了。
他空垂着手,瘦西装上破洞累累。他整张脸彻底埋在黑暗里头,像一杆随时可能被拦腰折断的长矛。
——任谁都不能想象,这是Walker会犯下的失态。
连他自己都不可理解——不可原谅自己。
“总士,如果你需要亲自去,就去吧。”来主打破沉默,“你知道黄金在哪儿了,你必须赶快去找到它。”
皆城望了来主一眼。
“……剑司那边没办法抽开人手,一骑也不在。”他低低地,向着来主说,“古福岛与宫城界一带现在是自治区域,作为Alvis的负责人,我亲自前往,会省下很多麻烦……”
“不用解释,”来主说,“没关系的。我都知道。”
皆城点了点头,目光最后扫过Walker。
“他不会杀你?”
Walker一动不动。
“你相信过我一次,也可以再相信我一次,” 来主对他笑笑,“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你也去吧。”
皆城刚刚消失在车门处,来主就对Walker说。
“你没办法派别人去的,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总士可以自己去,而你只能自己去。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字与字间歇时微弱的安静,仍旧听得见外面三五不时的枪声。
“总士动了,Crawler和Vagrant很快也会知道的。你不仅要和总士比赛,你还要跟他们比赛。那么多的金子,谁也没办法一次拿走。可是再晚一点,你会来不及的。”
Walker的身形晃了晃。
看出他用意的梅菲斯,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目睹着Walker伸长了手——指头一根根箍上了来主的脖子。
“就算我不引爆,我离开这里半小时后,炸弹也会爆炸的。”
Walker的声音沙哑,又似有一分从没在别处听过的疲惫。
“车上的东西,不能留给他们。”
“嗯。谢谢你。”
来主紧闭着眼睛,痛苦地答。
“谢谢你……谢谢你,答应了我,没有杀死甲洋。谢谢你,让他活着。”
Walker没有回应。
直到环着颈动脉的手指一根根松解,来主的眼也始终未睁开。
Walker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凉薄、自信,并有三分嘲弄:
“再让我看见你的话,你知道结果。”
“我知道。”
来主叹出一口长息。
少晌,对着Walker消失的方向,轻轻地说:
“永别了。”
春日井的喉口吃了真壁一击猛击,踉跄倒退了几步,剧烈地咳嗽。
体力快要到极限了吧,甲洋。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真壁一抹嘴角的血,强打精神稳着身体。小臂上一道尖石头剐出的十几厘米的伤口,持续失血,让他脚底下越来越感觉虚浮。
春日井忽然腥气地笑了。
真壁脸色一变:眼见着春日井从靴筒内抽出刀子,反提在手。
这持刀方式并不灵活,却极近狠辣。
真壁审慎地退了半步,也拔出了自己的匕首。
到了这个地步,一旦互相抓住,轻易便是同归于尽。
“非这样不可吗……”
心远比动作犹豫;真壁痛苦地自语。
而春日井如浑然未察,脸上笑得极近扭曲暴戾。
刀尖撞到刀尖的瞬间,笨重的车撞开树木,莽撞地出现了。
余光瞥见驾驶座上粉红短发的少女时,真壁先是吃了一惊,跟着顿时现出清晰的喜悦。
“卡农,——”
看见破绽,春日井唰唰唰三刀挥下。
真壁只得收敛精神,勉力招架。
“有麻醉弹吗?甲洋他——”
真壁在大喊。
春日井下手更快,也更狠。
卡农?
谁?她是谁?
像一根长钉让飓风裹着,生生刺入太阳穴里,令春日井脑中锥痛。
她到底是谁?
她是大战之后才到Alvis来的人,是自己本没有任何理由觉得熟悉的人——
她是谁?
尚未形成明晰的思考前,车已经撞得很近了。
十几米外一声尖厉的刹车,跟着有谁拉开了车门。
跳下来的那个人,头发是浅到像被强光照射着一般的橄榄金,身量不高,手脚纤细,圆睁着一对金灿灿的眼睛。
春日井忽地放了手,匕首直直向地面落下。
真壁一惊,却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赶忙也丢了刀,伸手去阻挡,却一息之慢——春日井已经从身后拔出了枪。
“去死吧……”
“来主!躲开!!”
当恨浓稠时,已不再被心束缚,而是凝成实物。
在场每一双眼睛都明白地看见春日井的模样,瞳中和着浑浊的火,牙龈咬出鲜血,周身蒸腾起绝望和怨毒。
枪口暴出火光,震颤与巨响。
子弹超越声速,十几米距离,不蹴即就。
梅菲斯嘶哑地叫了一声——他们再没有第二次盾可以用。
甲洋……对不起。
对不起。你从不喜欢我窥视你的心,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无法控制,我公平地听见所有人。
我听见了一骑和你的喊声,同时的,清晰的——可是一句由衷,一句是说谎。
对不起,甲洋……
我知道,没有什么需要躲开的……
……你根本没有瞄准我。
子弹晃眼就飞过去,消失了。
弹道轨迹离来主的脸颊很远,远到荡起他眼泪的,完全是另外的风。
真壁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欺到春日井身边,手刀重重落在他脑后。
春日井的身形颤了两下,终于彻底崩垮。
“——一骑,”来主走上前,“你快跟卡农过去,帮剑司他们,甲洋……交给我。”
真壁有听没有懂,喘着粗气,眼睛兀自惊惶不定地转。尚没有完全从战斗状态中走出,一肚子的问题,不知道从哪句问起。
“就停在这里吧。够远了,就算爆炸,也不会波及剑司他们。”
梅菲斯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来主说得对,一骑,我们必须回去。总士不在这边了,他在争分夺秒地往南赶,Walker在他后面,我们帮剑司料理了残局,就得过去帮他……”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真壁根本一团乱麻。
“没空解释了。先跟我回去。”
“可是甲洋很危险,他好像被洗脑了,万一醒过来……“
“交给我。”
来主从真壁手中接过春日井。
“相信我。我稍后会去和你们会合。要是不能成功,我会带他走的,像他答应过我的那样……到没有人的山里去。远离城市的地方。到了晚上,能看见最多星星的地方。”
“你——”
“……但是我会努力的。”
来主紧紧地咬着嘴唇,坚定地看着真壁。
“我更想带他回Alvis。你们是为了我,也是为他而来。我一定要让他知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来主对真壁笑了。
虽然真壁提出了问题,但来主知道,他已经相信了他。
他们一起望着春日井。春日井眼皮浮肿,嘴唇紫黑,仿佛昏迷前的最后一瞬间,已被痛苦攫夺了呼吸。
“——我要去他心里。”
没想到失去意识的人是如此的重,仿佛加上了所有怨恨的质量。
要是有让一骑帮一下忙就好了,来主想着。可是来不及了,真壁和梅菲斯已经去得很远了。他连拖带拽地将春日井带上了那辆已经向一边倾倒,好像随时能塌成一堆废铁的车。
一个苹果定时器在手边放下:23分40秒。
手偏在这种时候最抖,连电极都拿不稳。几次夹到春日井手腕上,却被血和泥滑脱。
电源按钮被锨下。
小型发电机的嗡嗡声响起。预热了几秒,银白色的读心机器一侧,象征正常运转的指示灯微弱地亮了起来。
太好了,还能用。
来主松了一口气,在脑中回忆这机器的操作步骤。
这许多天,只要有机会,他就刻意地观察起Walker的操作。他从没擅长过记忆,总是想起这个,就忘了那个。可是,不行——这次一定要记得——他有一个计划,让他能去找到原本的春日井甲洋。
人们提起这金属壳的大家伙,都叫它读心机器。
可它分明有个名字——不知出于隐喻还是恶作剧——叫做“告白”。虽不被人熟记,却在这时候就着荧光灯的节律,映得一明一灭。
春日井歪在座椅中,头倾向一侧,从上到下绊上了各种异色的电线,终于结成了来主想要的致密的网。
他最后拿起那幅硕大的眼镜,深深呼吸——戴到了自己头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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