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ndol

[i7][45/環壮] うす温い吹雪 (八)

“从违逆您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过死。”

壮五喃喃地开口,嘴唇微微地颤。

“您肯定还记得。叔叔葬礼那天傍晚,我对您大喊大叫了。您说您从来没有见过我那个样子,我自己也没有见过。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直到回到自己房里,我才刚刚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做了点什么。

“我抱着头蹲在门口,因为腿抖得迈不出去,连站都站不住……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胸口喊着,让我马上回到您面前,用尽一切可以用的言辞向您道歉,请求您的原谅。可是另外一个声音站在对面,和它剧烈地争吵。我的眼前都是黑的,我无法想象第二天的早上会是什么样子。

“我走到阳台,却看到白木先生靠在栏杆边上,往三楼望。毫无疑问,他看见我了。他的手电筒光朝我晃过来,我赶紧退了回去。您觉得可笑吗?都想着去死了,还怕被警卫员看见。”

父亲一动不动地听着,双手在面前交叉。

“要不是青柳太太来找我,我难保就真的做出什么事了。她来的时候,我正在柜子里找刀片。找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噪音越来越大,是有人在拍房门。

“——那天青柳太太在厨房监督晚饭,不知道我刚刚顶撞过您。她来敲我的门,是想来问问我,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弹琴。那时候,我忽然明白,我每天会在这个时间弹一会儿琴,家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哪怕不是我的父亲母亲,是我们的女仆长,但至少有一个人知道……”

父亲像要说什么;壮五虽然没看着他,却也像知道他要说话似的,阖上了嘴唇,为他留出一小段空白。

而父亲最终没有开口,只是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壮五便笑了笑,接着说。

“……恐怕,也就只有她知道了。但是,就算她知道我每天都弹琴,也不可能明白每天晚上弹一会儿钢琴,在我的人生里到底有怎样的意义。那也是当然的。我不会怪她。”

壮五稍稍抬起睫毛,看着外面苍白的云雾。

“后来我离开家,也离开了学校。我打了两份工,得拼命省钱,才能每周去一次音乐厅。我没有琴房用了,只能在住处弹弹吉他。我花了三个星期明白过来,我可以很节俭,但我并不擅长打工赚钱……何况我还有想做的事情,否则我离开家,就失去了意义。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小鸟游事务所收留了我,我大概……”

壮五停顿了。

“你大概已经回来向我低头了。”

父亲忽然接了一句,音调平平。

壮五的目光突地闪烁,像被尖针刺痛了一样。

不能退缩啊,壮五,才刚刚开始。

他努力地稳定了眼神,继续往下说。

“是的,说不定是这样,可是……小鸟游事务所接受了我。社长为我们提供了住宿,和我们一起吃简单的便当。经费节省出来,让我们能接受课程,到街头、商场和校园里表演。一开始的时候,我仍然害怕着,每天都在担忧……但是我后来意识到,我每天担忧,是因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我担忧着,可是我每天心里都很雀跃。我同IDOLiSH7的成员们在一起——感到十分幸福。”

壮五垂下眼睛,看着脚尖处。

地毯的纹理从那里荡开去,轻柔地画出波浪样的圆圈。

“我知道我是自私的,我唱歌是为了自己。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走上舞台的时候,都看不见台下的东西。聚光灯太亮了,我也太紧张了,只能看见自己的鞋尖。可是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平静,我会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忍受到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会想起小学的时候,站在叔叔的钢琴旁边,他为我伴奏,也为我的歌和声。唱完一曲,他会笑一下,夸我的声音好听。我们可以一首接一首,一直唱到天黑下去。我很幸福。”

他像要说服自己似的,重复着“幸福”这个词。

“环君也是一样,是我重要的同伴。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一开始的时候,连和他时时在一起的我,也不懂他有些举动是为了什么。但是后来,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能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善良纯粹。您看到了他举起拳头的样子,却没看到他在幼儿园里朝孩子们递出玩偶的样子……您看到他不拘世数、甚至有时称得上缺乏礼貌的样子,却没有看到他为同伴担心得无法入睡,深夜里在玄关团团转的样子。他有一个妹妹,他一直为她努力变成更好的人,他虽然有些莽撞,可是比我有更多的勇气……只要这样的环君不愿意解散MEZZO",我就愿意一直同他保有这个名字。我们早于其余五名同伴出道,从一开始,这就是我们单独的名字。”

像是说得有些兴奋了,壮五的语尾也有些激扬了。

“上次在电梯间见到您的时候,我……我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害怕。因为——因为您不知道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多幸福,您也就不会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它。父亲,我——”

父亲的眉抖了一下,为着听见了太久没听过的称谓。

壮五却似乎没有察觉,兀自一句句向下说着。

“……我想了很久,想您到底为什么会松口给我们这笔赞助,为什么会一个人上到乐屋来,为什么要向我提出那样的要求。我斗胆揣测,这都是因为您还愿意为我着想……还在多少记挂着我……所以我才斗胆联络了椎名小姐。所以我今天万分惶恐地来到您面前——来请求您的宽容。”

他向着父亲的方向,深深地躬了下去。

“希望您……在环君的事上,能够高抬贵手。”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

他灰白的眉毛皱着,眯起眼睛。像百叶窗微微合起,整个屋里的光都稍稍暗了。

“说完了吗?”

一块小石头扔到壮五心上,咯噔噔滚了几下。

父亲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没有等他的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不懂您的意思。”

父亲的手肘压下来,放在桌上,身子也向前倾着。

“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差点儿要觉得四叶环是学校里的模范标兵了,会在开学典礼上做代表发言的那种。”

壮五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咬着嘴唇。

“您说笑了。我没有过誉的意思,环君仍旧有很多缺点,如果是我让您误解了这一点,请允许我……”

“他明明是你的累赘,你为什么就不承认?”

“不,您不能这样说,我从来没有想过……”

“你说我不能这样说?”

“我是说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觉得他是累赘?”

“没——没有。”

“你为了他一次次向别人低声下气地道歉,死去活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

不,不是这样。

不应该回答这个问题,不能……不能就这样让父亲逼问下去。

“如果您不愿相信,”壮五痛苦地阖上眼,“何必一直追问我呢?”

父亲的喉咙里滚出一声笑。

壮五的背脊反射性地颤,沁出一丝冷汗。

“你为什么会进医院?”

壮五仓皇地抬起头来。

“……您是指哪一次……”

“你心里很清楚。”

“如果您说的是那次急性胃炎的话,”壮五咬着嘴唇,“那是因为……IDOLiSH7本来有一个冠名节目的机会,但是,在您的授意下……取消了。”

“没错。”

“是我直接下的指令。”

冰冷的空气扑进壮五的口中,卡在他的喉咙。

他没看着父亲,可是父亲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还挂念你。你都进医院了。他们把你的病历卡复印了一份,拿到我案头来。所以下一次你们上个什么音乐节目的时候,他们问我,我说,算了。你们租场地开演唱会,地产方来问我的意见,我也说,算了。”

父亲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终于变得冷峻;百叶窗外微弱的阳光终于彻底消失了。

“你来找我请求宽容。你知道我已经给过你多少宽容了吗?我好意伸给你一个手指,你就顺着爬到我头上去了?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必须从一开始就搞清楚。不要搞错了,那些你认为你能做的事,也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开口反对而已。”

 

父亲不再需要留在警卫铃旁边,离开了桌子外侧那个凸起的银色小柄。

眼前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壮五单薄,脆弱,不堪一击,脸色如发色一样苍白。

“我以前觉得你不过是年轻,固执,没见过世面,才会来跟我谈什么艺术、什么梦想。今天你来了,说要跟我谈判,我以为你拿到了什么重要的材料,要来威胁我,扳倒我。好啊,没关系,你以为我会怕吗?逢坂壮志会怕你?可是你一开口,我简直惊呆了。呵呵,我惊呆了。我压根没有想到,你满口说出来的,还是那些幼稚的东西。”

父亲的声音还在响着。

然而传到壮五耳边,毫无真切感,忽近忽远。

“既然你幼稚到这种程度,我就再多告诉你一句。就算你找到了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同我交涉,可以威胁到我的任何东西。你以为谁会帮你?媒体吗?你以为你走出这个办公室之后,要来排着队拜访我的人是谁?你期望谁会站在你那边,和我作对?”

父亲的轮廓在虚空中融化了,形状飘忽着。

“你以为我在等你什么回答?你以为我做下的决定,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你不要搞错了。”

那个不定的边沿,包裹着越来越庞大的,森然的冰冷的白气。

“你想要跟我谈判?有权利跟我谈判,从一开始就是错觉。”

 

是的。您说得对。

谁会站在我这边,和您作对?

影子都在脚边扭曲成一团,仿佛要从我身边逃走了。

您看啊,连影子都不愿做我的影子。

我也不愿再……

好冷。这里好冷。

啊,是的。我还有围巾。在包里。我的围巾。

 

壮五的手剧烈地抖着,把围巾从包里扯出来了。

蓝白格子的,长条的,厚重的温暖的形状。壮五双手把它抻开来,右端在手腕上绕了一圈。

 

“……你要干什么?”

父亲后退了一步,回到了办公桌侧。

 

您怎么了?

您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害怕呢?

您也会害怕吗?您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难道是怕我吗?不需要的。像您说的,我不敢反抗您。就算反抗,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何况我答应过,不会伤害您。我记得。我答应过。

 

壮五凄恻地笑了笑,抬起了手。

围巾绕上自己的脖子——绕了一圈、又是一圈。

 

如果鱼死去了,缠着鱼的网就会松开了吧?

会吗?

这样可以死吗?

大概把自己勒得断气之前,会先昏过去吧?

果然还是要吊在什么东西上才会死吧?

好难啊,真的。活着好难、死也是。

为什么就没有,能让我轻松一点的方法呢?

 

父亲好像大呼小叫着;有人冲进来了。

手腕被人扣住的时候,锥心地刺痛了一瞬。身体倒在地上了,剧烈地呼喘。进来的人压住了他,判断清楚他没有威胁之后,才少许移开。看清了他脸的瞬间,这个人像父亲一样,不成体统地大呼小叫起来了——

“少爷,您怎么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啊,他叫我少爷。

这个人是……

父亲的保镖。是小森先生。

 

眼睛渐渐回了焦;壮五的眼神定在了小森的脸上。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笑得嘲讽而凄厉。

他以为是谁?还会有谁?

到底期望着谁,会在土石崩塌之际到悬崖边上去,同自己站在一起?

 

“老爷……”

小森依旧扣着壮五的手,眼睛却是朝着逢坂壮志的方向看去。

父亲已经退得离门很远,离一片煞白的窗很近。

“……不用多说了,带他出去。”

“可是,老爷——”

“你送他回去。送他到,”壮志停顿了,像是不愿说出“宿舍”这个字眼,“他住的地方。”

小森又乞求般地望了他少晌;而逢坂壮志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

他的眼角现出一道痛苦的纹,让他终于有些像个老人。

他的手指有一丝抽动,便让小森停了动作,期待着他再多说一句什么。可是壮志什么都不可能再说。眼角流露出的星点的动容,随即被嘴角的倔强绷回了原位。

是他不留余地地开了口。所以余地,已再也不可能有。

小森不再看他,松开了手,一只胳膊伸到壮五背后,扶他站起。壮五垂着头,没有一丁点儿反抗的意思。

天花板很高,他倒下的地方是绒毯起始的第一圈纹理。他走进这间屋子,一共只向前前进了一步而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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