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者远,谏者近
什么都可能推,请洁癖者不要关注
是的,全都想起来了。
来主颓然坐在这个美丽而荒唐的小世界里,看着打开的门里,分毫不差地重现着当时的情景。
答应跟着Walker回去,任他怎样提取记忆。唯一的条件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春日井也必须活着,而且必须在他的视野里,时刻不许离开。
“他必须在我旁边。”来主发着抖,牙撞到嘴唇,“等到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我也没有用了,你就会杀了我,对吗?请你把他留到那个时候。他不能死得比我早。”
Walker弯出笑容,手里提着一盏提灯。他张口要说什么之前,被来主尖声打断:
“你必须真正地答应我——”
他的声音从没如此坚定过。
“只要你有一点儿害死他的意图,我无论如何也会死给你看。我知道很多自杀的方法,比你知道得更多——我见过的每个人,都至少告诉过我一种。”
那么现在,自己这是在哪儿呢?
记忆的门里的来主倒转了枪柄,向Walker伸出双手,任他铐了起来。后面出来几个人,抬着担架,放上了昏迷的春日井。
他面容平静,陷入不醒转的深睡。
然后呢?
来主恍惚地思考着,却怎么也想不清楚。
玻璃的异世界里有种说不清的味道飘散在半空中,阻挡他连贯地思考。
他站了起来,转过身,望着面前更多的门。
也许再看一看就清楚了吧。
他打开了一扇门,跟着又是一扇。
四面都是爆炸的火光,他所在的罐车倒在地上了,他自己也跟着倒了。Polaris的人仓促地武装着,没有人管他;最后连地下室的顶都被炸塌了,他被短暂地浅埋在废墟中。听不见声音,只有玻璃罐一阵一阵地剧烈晃动。来主抱着膝盖,一会儿希望着有什么炸弹能打破他的小小牢笼,一会儿又怕那颗想象中的炸弹连自己也一起炸死。隐隐期望着今后的日子里会改变什么,又明知什么都不会改变。光重新出现了,Alvis的人发现了他——作为战利品,“缴获”了他。
他见到了立上博士。她全身穿着宇航员一样的可笑防护服,身子后面连着拖沓的氧气管,障碍重重地为他查体。他要做什么呢?来主配合地抬起舌头,放下手臂,又躺进核磁共振仪。他依旧隐隐地希望着什么,虽然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这间屋子里照得进阳光,虽有树影,仍然能看见隐约的天空的一角:这足以成为他配合检查的全部理由。
然而后来他住进了地下的玻璃房子。昼夜与四季再次消失不见了。偶尔重新被装进罐子里,推进小房间,和人聊天。他是开心的,至少能从别人的心里,看看阴晴雨雪,看看咖啡在杯子里干成的花纹。那是他多年以来,为数不多的娱乐。
再后来,西尾晖把他按在墙上。春日井强行破门。
他珍藏着那一日,就算自己被人打得狼狈,脸颊都浮肿。那一扇门在玻璃世界里,甚至镶着淡金。
他被获准出门了。
世上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云的形状,这么多种面包的香气。原来雨和雪落到身上,和阳光照在身上,是不同的感觉。
春日井打开Alvis的二号庭园,把睡着的他从草地上抱起。手触到他衣服上浸湿的露水,在心里蹙了一下眉;来主忍不住地翘起了嘴角,还依旧努力装睡。
偌大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个,小方桌斜置在玻璃墙边上,杏色的桌布垂下来,弯起一个角。他嘴里永远说些没用的东西,翻来覆去地念个没完。说到兴奋的时候,橄榄钻到了舌头下面。他被苦得脸拧在一起,吐掉那坚硬的果子,然后笑出来。
他还看到隔着窗听他讲话,神情不安的真壁。他恐慌地看着真壁跑了出去,门都没关上,而他在静室中,无法可想。庭院中的爆炸声甚至连这间隔音密室都无法完全遮断;皆城突然出现在面前,打开了房门,然后打开了第二重玻璃上的门。他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嘴上低声说了一句“听好了”,便拉起他向外走。他们没有交谈,而皆城在心里,一句句说得清楚明白。
默默地合上面前这一扇门,来主明白了。
如果泡在酒罐里的人参也有记忆,那么或许它也会像自己一样,从被倒进杯子里开始,记住自己的人生吧?
“终于明白了吗?这里,是你心里呀。”
熟悉的声音冰凉带笑。
他回过身,果然看见Walker——脸上带着那个庞大的奇怪的眼镜,双手插在旧西服外套口袋里,裤腿上有一缕干涸的血迹,踱着步朝他走近。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把你的心给我看,随便我怎么翻来覆去地看。只要你的小情人不死。”
来主捏紧了拳头。远天的黄昏忽地现出乌云的端倪。
“他……”
“他在你旁边呢。”Walker笑着,“你从这里出去,就能看到了。怎么样,现在就想醒过来看看他?”
来主咬了咬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的心里,Walker的内心是无法窥视的。或许因为眼前的Walker,也不过是一个光与电波投射出来的虚像。
不能读心的人是如此脆弱吗?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无法判断真假。
来主无措地站在玻璃平面上,任远天的云明灭了一会儿,云层里还藏着紫色的闪电。
“你可以放心。事情很麻烦,你们还可以活很久。”
Walker提起脚,皮鞋磨糙的尖头磕着脚下的玻璃平面。
“这些门里头的东西,都是你觉得重要的。可是对我而言,毫无价值。我想知道的东西,你早就忘了,沉到潜意识下面去了。”
“潜意识……”
来主不解地看着Walker。
Walker不耐烦地磕了磕鞋跟。
“底下有多少箱子,你自己看看。”
来主没有看。
他知道那底下是多少零碎无规律的箱子。像一座城堡被推倒,所有的砖块都乱七八糟地丢在那儿。
“……这些门,”来主含含糊糊地,“我重要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
Walker没有回答,却是古怪地笑。
“不要,”来主猛地慌起来,“不要……”
“不要看什么?”
Walker笑得痛快而狰狞。
“怕我看见你的小情人把你按在床上,撕得像块破布一样?”
来主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哭了。
“不要,不要……”
Walker的薄唇都拉成圆弧,干脆又走了两步,到一扇门前。手指握上黄铜的门把手,眼睛笑成两道黑暗的裂缝。
“不,不——”
门被猛地拉开了。
那里竟是一个比现在要小上好些岁数的来主,和一个尚且长着浓密眉毛的Walker。
太阳很足,玻璃罐上的隔热银箔没有盖全,来主觉得热,在里头梆梆地敲着。还是中层头领的Walker坐在边上,借着罐车稀薄的阴影,舌头舔着一个冰棍,双脚向前伸出老长。
车胎炸扁了,手下也都死完了。Walker慢腾腾地吃着冰棍,不耐烦地等着人来。
来主仍然砰砰砰地敲。
Walker怒气冲冲地瞥他一眼。
来主笑了,敲得更加起劲。
吵什么吵?
来主只知他开了口,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努力地伸长了胳膊,指着视野远处的一家店铺。
Walker无动于衷。
来主又敲起来。
Walker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跳起来,脚底下踢得尘土飞扬,走过了白得耀眼的二十几米。
来主指着的,是一家甜甜圈店。十几分钟前,刚刚在店门口发生枪战,人死了一地,店主早就跑得不知去向。
Walker打开冷柜,铲了满满一杯的沙冰,又拿纸袋垫着手,拿了一个甜甜圈。
来主熟练地从通风窗口拿进甜甜圈,三两口就吃完了,一边幸福地笑,一边得寸进尺地盯上了Walker手里的沙冰。
没你的份!Walker怒吼,脑后淌着汗,冲他竖中指。
来主可不当一回事。听不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照旧一脸兴奋的笑容,兴致盎然地叩着玻璃。
门被恶狠狠地关上了。
来主傻呆呆地张着嘴,看着面前的Walker。Walker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朝下一扇门走。
这一扇总要保险些了。这是他开过的一扇。那一幕,正是皆城牵着来主的手,带他走出Alvis大楼。
门里忠实地再现出刺鼻的尘土和硝烟味儿。虽然来主始终未曾回应一句,皆城沉静的声音也一句一句,条理不断地,直接向他脑中传递:
“七天之后,我会来接你。
“不管你在哪里,Alvis都能找到你。我相信。
“现在是十月七日下午四点十六分。七天之后,十月十四日,你从下午三点起就要做好准备。
“如果可以的话,就配合我们。不行的话,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无论如何,你必须要活到那个时间。
“再重复一次,十月十四日下午……”
Walker的脸上恢复了阴阳怪气的冷笑。他没再拿门扇出气,随便地关上了。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吗?”
来主摇摇头。
“现在是十月十六日凌晨。一点刚刚过半。皆城总士没有来救你。他从来就没打算过要来救你。”
“不,不,总士没有骗我……”
Walker伸出了手,攥着来主的领子,没费力气,就提了起来。
来主手脚挣扎着,对抗着脖颈衣物勒出的窒息感。
“总士没有骗我……没有人能骗我……”
“那又怎么样呢?结果,还不是没人来救你吗?”
“会有人来的……”
Walker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他放开了来主的衣领。来主脚下发软,朝地上跪倒。费力地咳嗽着,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双漆黑的靴子,随着那声音走进他的视野——他跟着抬起目光,渐次看到靴面、塞进靴筒的黑色裤腿、收束的腰身——和春日井带些憔悴的面容。
“甲洋……”
来主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喜悦的哭腔。
Walker皱着眉,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竟然也摸出了手枪。
夕阳漫布的心中世界似乎永不会迎来真正的黑夜;无声对峙的静谧里,春日井的身形镀上光环。
在心世界里交火,会有怎样的后果?
想必Walker也不知道。但他却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他每次这样阴恻恻地笑,都令来主脊骨发疼。
“原来如此。这个是你记忆里的春日井甲洋,是应你自己的召唤出来的,所以还是这副样子……还会把我看做敌人,拿枪指着我。”
“你,”来主恐慌地,“你是什么意思……”
“醒来看看吧。”
Walker抬手在半空,指尖点戳,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空间里进行着快速操作。末了,还是不忘把眼神向来主投过来,对着他不阴不阳地一笑。
“你害我死了十六个亲兵,我却还要送礼物给你。如果有末日审判,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破坏以牙还牙的规矩。醒来吧。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咫尺之遥的,沐着光晕的春日井的轮廓,在来主眼前骤然消散。
他睁开眼,眼皮和额头都酸胀得难受。
可是交缠的电线拘束着他的手;视野上方被读心机器的头盔遮蔽了一半。这里不是那个白色的实验小房间,而是一辆静止不动的房车里。狭窄的空间里大部分被机器占据,旁边挤挤攘攘地堆着一些枪弹和杂物。一个人在角落的矮箱子上坐着,长腿伸出很远。看见来主醒了,他的目光投了过来。
Walker已经摘下了他的眼镜,俏皮地同来主挥了挥手。
“还有大半个晚上。”他笑得奇怪而暧昧,“你们玩得愉快。”
Walker出去了,顺便回手落下了锁。
“甲,甲洋,”他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站起来、向他走过来的人,“……甲洋?”
春日井没说话,先对他笑了笑。
他走到来主身前,俯下身,用额头试了试他的体温。
来主反射性地向后缩过去;可是浑身被禁锢着,动作也被箍成了微弱的不起眼的挣扎。
而再不起眼,春日井也注意到了。他微微地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然后伸出手,一只只解下来主手腕上的电极。
手上的都除去了,脚腕上还有。
脚踝让春日井冰凉的指尖碰到了:来主浑身一颤。
春日井又皱眉了。他低下头,向自己的手心呵气。
来主一直打着颤,上牙碰着下牙。
是的,来主注意到了。春日井已经换了衣服,脱掉了血污浸染的Alvis的特攻 服装。他现在身上穿着的,和追击他们、被他们杀死的Walker的爪牙,并无不同。
腰间的皮套里探出来的枪,也不是原本的那支。
没关系,来主勉力说服自己。既然他们让他活着,那也难免要如此。
可是这份令人恐慌的温柔从哪儿来?
最可怕的是,谁也骗不了来主操——一切台词背后,竟没有一句潜台词, 而这温柔,竟同心毫无矛盾——竟然表里如一。
你……你是谁?
眼前这个……这个……这个用呼出的热气、逐渐温暖的指尖和审慎的心说着喜欢我的人,到底是谁?!
那暖起来的手指,为他除去了最后一支夹子。
“冷吗?还是累了?”
他俯在他上方,宁静的双眼向他望着。
那中间只有一抹幽深的褐色,诚恳而忠实。
“睡一会儿吧。”
他把来主的身体托起来,打横抱起。旁边有个木板箱搭起来的小床,铺着厚被褥,最上面是新换的毛毯。
来主被细软的绒毛覆住,闻到一股阳光的暖味。
“今晚不赶路。好好睡吧。”
春日井在他的床头坐下,把手覆在了来主手上。
可来主圆睁着眼睛,像是看着怪物从四下柔和的黑暗中甦生。
“怎么了?”
春日井问。
“不想睡吗?”
“甲洋,……”
狭小的空间里,来主牙齿的战栗声格外清晰:
“谁……谁动了……你的记忆?”
3/ 二重谎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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