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者远,谏者近
什么都可能推,请洁癖者不要关注
行走当中,皆城也屡次闭上双眼。闭眼闭得用力,用力到眼角发痛的程度。
真壁跟在他后头,低着头,右手让臃肿的绷带裹着。
他们往来主所在的别馆病房走:要想知道春日井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或许是最重要的消息来源了。
皆城清楚知道来主操的来历。是他将来主划定为战犯与平民之外的第三种类,顶着人权评议会的压力,没有将来主移交一般法庭或监狱,而是关进了Alvis的玻璃牢笼里。皆城随时准备着承担起不当使用读心者的一切责任——只是岔子出在春日井身上,令他毫无准备。
春日井脱队逃亡后,他们很快发现了昏迷未醒的来主。他在小床的角落蜷成一团,衣服碎得只剩条缕了。他裸露着身体,大片的淤血和小块的破损皮肤,不管他意愿如何,都诚实地袒露了他的遭遇。
确认他失去意识后,医务人员才得到了特批进场。
如果没有及时发现,他会死吗?
皆城的眉皱得更深,脚下的步子也更快了一点。
“——总士!”
真壁在身后,叫得异常大声。
“嗯?”
皆城应了一声,才突然醒觉真壁一直在叫他。
“其实,……”真壁声音闷闷的,“其实催眠治疗的那天中午,远见就提醒过我了。她说甲洋催眠之后,可能会不对,让我去看看。我去找了甲洋,但是……”
“但是?”
“唔……”
“没看出异常?”
“嗯……嗯。”
皆城叹了一口气。
空荡荡的长廊脚步声清脆,让太阳穴更是一突一突地疼。
“别在意。你跟他在伪装能力上的差距,远大于他跟你在格斗分数上的差距。”
“……”
“我没在责怪你。”
“……我知道。”
真壁也叹出长息。
“总士,”他小心地问,“也知道甲洋家里……知道他小时候的事吧?”
皆城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微弱的阳光透过打不开的窗,斜射进建筑内部,追着他们的脚跟。
“总士,”临开门前,真壁开口,“需要行动的时候,让我去吧。是我……我没有发现问题。”
“……指挥官是我。需不需要为了他一个人的脱队而行动,我会决定。”
“但是我希望,”真壁的语气少有地坚持,“甲洋的事,你不要一个人承担责任。”
“我是指挥官,我必须全权负责……”
“我不是说那个。”真壁直直地看着皆城,手指指着他的心口。“我是说这个。”
“……谢谢。”
推开来主的房门前,皆城最后对真壁说。
来主已经醒了,趴在窗台边上。他左手的手背还插着软管,静静地输送营养。一个滴答滴答的仪器显示生理指标数字,体温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但是这个房间在地面上,而且有窗子——这注定了只要他醒来,就再也没办法安静地躺在床上。
窗子推不开,窗外也看不到树。然而窗的边沿垂下藤条的绿叶,颜色已经褪了青嫩,颜色成熟而矜持。
来主还没发现他们来了,脸朝着外面,指甲搔着窗玻璃。
这一头也隔着厚重的玻璃墙壁,一个对讲机的话筒在中间,有如监牢。
“总士,”墙上哪里的扬声器传来兼任外科医师的近藤的声音,“正好,输液要结束了。你告诉来主,让他拔针吧。”
皆城点点头。“不需要护士?”
“告诉他就行了。他自己会。”
真壁垂下了眼睛,有些不忍。
皆城走到对讲机前,按了按嵌在上面的铃。
那一侧似乎响起了声音。来主回过头来时,表情有些呆滞,还有些没完全褪去的泪痕的样子。可是看到皆城和真壁,他明显地开心了一点。他从高脚凳上跳下,推着他的小吊瓶骨碌骨碌地过来。
“可以拔针了。”皆城对着话筒说。
来主说了一句什么,熟练地拔出针头,用医用胶布裹住,和叠起来的软管缠在一起,黏到了输液架的铁柱上。手背上的棉球按得不大讲究,渗出一点儿红红的血迹。他赤脚走过来,就坐在对讲机前的圆凳上。裤腿卷起来了,露出小腿上新鲜的伤痕。
皆城低着头,向他鞠了一躬,才坐下了。
“关于甲洋……春日井一级特工的事,很抱歉牵累到你。”
来主的眼睛黯了黯,头低下去了。
“在后续的任务里,他刺伤了同伴,脱队离开了Alvis。等我们找到他,会确定处分和责任。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们会全力补偿。”
来主悲伤地摇头,意味不甚清明。
“现在我们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来判断需不需要出动人员搜索。如果你知道任何内情,请务必告诉我们。“
来主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扒在玻璃上。
这个动作让他远离了话筒,传到皆城这一侧的声音极其微弱。
皆城稍微等候,待他多少平静下来,才重新靠近话筒:
“我们可以相信你吗?”
来主的金色眼中结着波纹,有千言万语,最终咬紧了嘴唇,点了点头。
真壁局促不安地倒换着双脚,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因为太过局促不安而走神了——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他马上愧疚起来,强打着精神,专注在来主的话上。
一开始他想过,是不是让女性来听来主讲话会比较好,比如远见——她总是比他镇定而直指要害——然而随后他就发现,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好的倾听者,但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称得上适合这项工作。
皆城让来主把他知道的,关于春日井的事都说出来。来主开始了,然后,琐琐碎碎地,说得尽是细节。
他的记忆好像没有那么差,真壁想。他明明记得,关于春日井的很多很多。
可是来主不懂得区分嘴上和心里的话。他根本不知道他转述的许多话,春日井从未说过,也永远都不会说。
真壁认识春日井超过二十年,对许多事仍旧一无所知。
春日井讨厌奶酪。这一点真壁从不知道。来主说,甲洋看到奶酪就会皱眉——可是真壁再怎么想,也没有一起进餐时春日井表现出讨厌任何食物的记忆。
甲洋呢,小时候有一次春游,就是去郊外玩,有好多的花和树。同学们穿得很好看,只有他穿了一件不合身的邋遢的衣服。这好像是很重要的记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重要——来主说着——每次换上礼服,去往庆典或酒会之前,甲洋都会想起那个穿得邋邋遢遢的自己来。
真壁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不该由任何人去评论的。
“还有,你知道吗,一骑,”来主说,“虽然你是第一次跟我讲话,但我早就见过你很多次了。甲洋到Alvis来的那天,高兴地跟你打了招呼,然后就在搏击训练场上,一塌糊涂地输给你了。他时常想起这一天来,在他需要打架的时候。”
真壁愣了半天。来主说的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每每赢得很快,连自己都不太清楚。输给他的人也太多,他根本记不得每一个。也赢过甲洋?想想也是当然的吧。
对胜利这件事,他往往懵懂,想不到别人竟会如此介意,以至于一直都把失败堆积在记忆的浅水。
真壁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总士正是预见到了会听到些什么,才提早回办公室去了。
“可是,没关系的,”来主低着头,“虽然他什么都记得,但他好像缺了什么东西,可以一遍一遍看着那些记忆,却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个油桶,把什么东西封起来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不管想起什么,都不带爱,也不带恨,就只是想起来而已。我不行的。如果我是这样的话,大概会把什么都忘掉吧。“
来主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然后,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个油桶打开了……”
“……嗯。”
真壁向前倾了倾身。
“然后呢?”
来主还未来得及回答,就有一阵细弱的枪声,赶着从建筑的另一头隐约响起。
真壁惊愕了一瞬间而已,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出去。
供探视的外间的门被大力撞上,又没能落锁而吱咯作响地弹开。来主惊愕地睁大了眼,尚有些刚刚干涸掉的泪痕;他无从得知这个小房间之外的任何一处世界发生着什么——而他窗外已有硝烟升起。
“总士——,”真壁撞进皆城的房门,“我听见西角仓库那边有枪声,是不是——”
“是‘他们’。”皆城的脸被监视屏的光映得斑驳,“剑司正在确认损害情况……”
“危险!!”
真壁暴起的身形比他的声音还快。
爆炸声响起前一秒,皆城被他在办公桌后就地扑倒。他戴在头上的耳机线被生生扯断,桌上的长尾夹掉了一地。
又迟一秒后,警报在四下尖厉地响起。
沉默与安宁碎为齑粉。办公室两层外墙一齐碎裂了,真壁探出脑袋,直接看见外头腾起的灰烟。
“本部遭受直接攻击,对手为Azazel,身份暂时不明……”
皆城压着声音,语速很快。
“皆城总士。”一个嘶哑而阴冷的声音响起在内线广播里,打断了他,“向你问好。我是Walker。”
警报像暴风雨中的海浪一样喧噪。皆城紧咬着牙。
Alvis整体破损情况正在通过备用线路源源不断地报告给他。他暂时有理由相信爆破并非直接针对他。
“如果你还在想我为什么能切入广播线路,我劝你不要太费心了。你生气了吗?我也生气呀。我用广播对你说话,当然是因为我没法和你面对面。你带人跑到我家里去,把人都杀了,行头也缴了不少。否则给我二十个重机枪手,我会直接走到你办公室里,揪着你的领子吊起来。”
Walker听上去低沉而冷静,判断不出明显的破绽。
“不要叫人来广播室找我了。你们刚过来的那个小队,我已经见到了——想听听声音吗?”
跟着是一声仿佛被踏断肋骨般沉痛的惨叫。
“剑司……”真壁握紧了拳头。
“我很生气,我真的很生气。你们发现了我最喜欢的一块地盘,带走了那么多可爱的东西。钢琴和大提琴多好,你们为什么不开个音乐会呢?我的东西是齐全的,你们拿枪指着卡琳那个贱货的脑袋,她还会给你们当指挥。呵呵,好的,你们学会了残忍,多少算是点进步,值得表扬……我很生气。但你们应当感谢的是,我虽然生气,也还有足够的理智,不至于像你们带出来那位疯狗先生一样,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的脑袋打碎。”
“总士,让我去——”
“一骑,”伸手制止真壁,“等消息,闭路正在修复,还不知道他有多少人……”
Walker笑了一声。
“用不着说悄悄话,皆城总士。我不需要人。我有这个,够吗?这个东西叫什么?近藤剑司?”
皆城咬破了嘴唇,打开备用广播线路,向Walker发起对话。
“你想要什么?”
Walker嘶哑而清晰地回答:
“把来主操交出来。”
皆城带着来主行到正门前那一片满地是瓦砾与水泥碎片的广场上时,终于看清了Walker的样子。
他看上去竟像个上班族,只是未免太过瘦骨嶙峋了。人足有两米高,像个麻杆的麻杆。身上穿着一身旧西装,几处破损了,几处沾了血;脸上微微显露的笑容带着几分刻薄。
广场的风里满是灰尘烟土。他摘下他的单眼镜片,旁若无人地掏出块镜布擦拭。
近藤不知被丢在了哪儿。四下只有他一人。
而皆城这一边,也不过是他与来主两个。
“过去吧。”
皆城转头看着来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来主站在地上,金色的眼眸似有所言。
他天蓝色的病号服尚未换下,衣袋里塞着几片绿萝盆里揪来的叶子。他穿了一双小小的咖啡色拖鞋,鞋头上是毛茸茸的熊的样子。他踩着这些穿过了瓦砾,面上一层土灰。
他从皆城身边出发,朝Walker那边走过去了。
Walker面上照旧是刻薄的笑:隔着还没散尽的硝烟味道,他颇有深味地看了皆城一眼。
他向来主伸出瘦长的指头。与来主站在一起,他们有如长者与孩童。
来主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让Walker握住了他。
“一骑,”眼看着Walker牵着来主消失在视野尽头,皆城低声呼唤,“联络所有分队长,装备处,情报处,能来的都来会议室。马上。”
“好的。”
真壁应声出现了。
“我告诉来主,一周后向他所在的地方发起进攻。如果他能做到的话,请他尽量配合。”
“……嗯。”
真壁没有犹豫,迅速地传达消息。
“……我们给他做了追踪?”发出了指令之后,真壁才想起来,“植入芯片吗?”
皆城摇摇头。
“那……”
“对手是Walker,追踪瞒不过他的。”皆城说,“但是我们必须找到他。一周之内。他无法主动关闭读心,我刚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我带他走出玻璃房间,我亲自出现在他面前,相当于对他公开了Alvis的一切。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真壁无声地点了点头,攥紧了拳头。
“——要带他和甲洋一起回来。我答应他了。”
皆城对着空无一人的狼藉的广场,郑重地说出他的承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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